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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良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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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发生了一件特别突然的事。
说突然,细想来,在以往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没往那方面想。
天气怪透了,时而出太阳,时而掉雨点。空气又闷又热,定是藏着一场暴雨。我的心情从早起开始,就有点烦闷。
蓝宝石把我叫到操场上说有事跟我说,见到我后她只字不提的低着头向前走,我跟着她,我们顶着太阳绕操场走了整整一大圈,伸手一摸,头顶都有些烫手。
几只烦人的黄蜂围着我飞了几圈,我挥挥手,它们飞到墙外去。
蓝宝石终于停下来,她有些气喘。她不是个爱运动的人,在家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常笑话她,这么年轻就把自己活成了老人家。她还蛮有道理的说,她的脑子已经先行在远方了。
看她心事重重的,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我寻思。
“麦穗,我喜欢一个人。”她说着走到墙角,用手扣着墙根处因潮湿生出的密密麻麻的苔藓。
我大吃一惊,一直以为像宝石这样的‘全自动学习机器’是不可能喜欢谁。或者说,什么样的男生能赢得她的倾心呢?
“算了,反正也不可能,我和他也不是一类人,我更不配在上学的时候想这些事情。”宝石自言自语,很没底气。
我拉住她问:“谁啊到底?”
宝石抿了一下嘴,仿佛想那个人的名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我越发嫉妒那个人了。
“欧阳枫。”她声音小的像蚊子,但我如雷贯耳。
“怎么会?你喜欢他什么?”
“所有,所知道的和所不知道的!”宝石热泪盈眶。
“可是他……”
差点说漏了,幸亏及时封住嘴。
这件事太突然了,我要静下来捋一捋。没错!蓝宝石是说她有她喜欢的人了。她和我不一样,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暗恋过好几个男生。我会因为某男生带了一顶与众不同的帽子而心生好感,也会因为另一个男生解出了一道我不会做的题而移情别恋。而宝石,她从始至终只对第一感兴趣,用她的话说,她从没把男生当男的看
同她长大,我们情投意合,但各有所偏好,从没喜欢过同一样东西。比如,她喜欢带刺的仙人掌,我喜欢开花月季。她喜欢吃素,我喜欢吃肉。她喜欢黑、灰色,我除了黑、灰色都喜欢。所以她喜欢的男生,也不会是我喜欢的,反之,她喜欢的,怎么也不应该喜欢到我?
我知道凡事都有例外。爱情和没有原则的我一样,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我带上吃剩下的最后一盒巧克力和情书,去高三找欧阳枫。真的是想拒绝他,只是巧克力太好吃了,我都怀疑我以前吃的巧克力是假的。小时候一包拉条就能交朋友,长大了一盒巧克力都收卖不了人心。像他这种厉害角色,拒绝得讲究方法,若伤了他的自尊,我在学校也不会好过。但那天,我冲动了。我也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就直愣愣的去了。
见到我,欧阳枫失之若惊。他朋友们跟着起开了哄,尤其那个小个子,长的有点像阿童木的男生——王猛。这个名字与他这个人差距有点大,我还是习惯叫他阿童木。
阿童木上来就叫我“大嫂。”害我正事还没说,就想逃跑。欧阳枫严肃的制止他们,把教室的门关上。
“想我啦?!饭点还没到吧。”他说。
阿童木一帮人扒着门缝偷看我们。
“跟我来一下。”
我径自爬上楼顶的天台。欧阳枫感到不可思议,但也紧跟上我。
这个地方堆放着一些坏掉的桌椅、杂物,算是露天仓库,平时少有人来。这一堆堆的杂物,像是青春的佐证,几年前它们还在少年的笔下,倾听寂寞,现如今如此凄凉又恰当不过的堆砌在这里。
他点了一支烟,仰着头坏笑。
“带我来这么隐蔽的地方?”他故意对着我的脸吐了一口烟雾。
我挥手驱散,从书包里把巧克力和纸条掏出来,低着头说:“还给你。盒子里还有10块钱,就当我买了你的巧克力。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一口气说完,我把巧克力塞到他手里,转身要走,被他一手拽住。这不出乎我意料,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我已经编好了剧本,我会哭着说,我父母不允许我早恋,不然就不供我上学了。
意外的是,他没急着挽回,而是镇定自若的打开纸条。看完后用鼻子哼了一声,才正式把目光转向我。他突兀的向前迈了一步,我下意识后退。他的样子很凶。本身他有着浓浓的眉毛和鹰一样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就很严肃,何况板起脸来。
他把纸条同巧克力一起举到我跟前,冷笑着问:“你说是谁的?!”
“啊?不是你的吗?”我简直五雷轰顶。
“我ca……!”他捶捶脑门儿。
“那你还给我吧。”
我试图从他那儿拿回巧克力和纸条,但被他紧紧捏着,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松了手。
他一动不动的说:“我不会和你做朋友。”
变天了,风卷着黄沙,眼看暴雨将至。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傻站在那儿,沙子被风吹进了眼睛,很难受,却也如释重负。
这结局,完全不在我想象的剧情之中啊。不是他那会是谁?正如纸条上写的,我真的不曾注意到他。我更不曾想过,在世界的某个暗角处,有一双从未离开过我的眼睛。
万万没想到,最坏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欧阳枫利用他在学校的威信,动员了各个年级的人,很神奇的查出了送巧克力的人。他是我们班同学张少博。要不是这事,估计到高中毕业我都不会注意到他这个人。干巴瘦,中等个子,中等长相,中等成绩。平时也不怎么说话,没出过风头,也没干过啥引人注目的事儿。在班里凑数一样的存在。
欧阳枫找到张少博后,也没打算怎么着他。就想警告他,以后别在打我主意。估计那天,每个人都因为天气的阴晴不定,烦躁着。张少博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了句,“管你什么事?”他不知道,欧阳枫在找他之前经历了什么挫火的事,此刻多么想找个倒霉蛋来出气。欧阳枫二话不说抄起凳子砸在他身上。但他小觑了张少博,别看跟欧阳枫比张少博显得瘦小。打起架来,他比欧阳枫下手还狠。
被打后张少博冷静的从抽屉里拿出圆规,照着欧阳枫的脖子刺去,欧阳枫用胳膊挡了一下,圆规头扎在了他的手臂上。欧阳枫彻底被激怒了,他拿起摔散架的凳子腿朝张少博的头打去。张少博没抗住,躺倒在地上。他也是倒霉,打他的那根板凳腿上面有一根钉子冒出来,直接扎进他的脑袋里,血哗哗的流,流了满脸。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赶紧把班主任找来。班主任看到这情景比学生还害怕,一边后退一遍喊:“快点,快点,把教导主任找来!”教导主任来了才把张少博送到医院。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口子,只是血流的太多,加上他又营养不良,就晕倒了。
这场因巧克力引发的‘血案’轰动了全校,也引起了校长的重视。张少博家教一个月。考虑到欧阳枫即将高考,就记了大过,赔偿张少博医疗费和学校桌椅损失费。而我,事情的始末被人们篡改后,变成我脚踏两只船,甚至还有人说我脚踏三只、四只,总之,我请了家长,写了检查,同时还被同学们扣上了“不良少女”的称号。
(2)
我从没讨厌过‘不良少女’,我觉得,那应该是青春里盛开的最艳丽、最招摇,最孤独求败的花。只是,我的懦弱心配不上我想有一个放荡的灵魂。
周一,全校召开了教育大会。主席台上拉出一条横幅,白色宋体字写着:防止青少年犯罪、早恋舆论大会。
我和欧阳枫相继站在主席台上读检查。读完也不让我们下台,又被校领导们逐个当反面教材,教育批评。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梦到那个场景。每次都从梦中哭醒,醒来,心就堵得难受。当时,只会哭,以为哭,就是知道羞耻的表现。分不清是真的在难受,还是在表现忏悔。总之那一刻,我绝望的以为,我真的‘与众不同’
在台上,欧阳枫一直扭着头看我,他淤青的脸在我眼角边不停的放大再放大。
“麦穗,麦穗。”
他一声一声的叫我,我视若无物,眼泪一直打转,我使劲咬着嘴唇。
从我记事起,我妈妈就教育我,女孩要懂得廉耻、自珍自爱。为人处事,以诚相待,吃亏是福。怎么一不留神就落了个不良少女呢?如果我妈知道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被领导批评,她得多伤心。她没准还会把我错算在自己头上。
大会尾声是校长发言。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校长。他个子挺高,身材算是他们这个年纪保持的不错的。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衣着得体,很斯文很能主持公道的样子。他讲话比任何一个领导都高明,话里藏刀,句句见血。
高中一年,我和蓝宝石先后站在这个主席台上。不同的是,她是全市第一被表彰,我是不良少女被教育。
大会结束后,我在办公室写保证书,欧阳枫过来找我。
“麦穗,你打我吧,咬也行。”
他撸起袖子,把胳膊伸过来。
我低着头,眼泪一颗接一颗滴到纸上。
“你别哭啊。唉!我怎么做你能好受点?”他愧疚的说。
我默默的流着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不语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窗外,下起了小雨。冷气像毒蛇一样顺着窗户的缝隙爬进屋,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欧阳枫把校服链拉开,班主任就进来了。她默默执教多年,她带的班,不出类拔萃也没臭名昭著,折中的屹立在众班之中。正如她这个人,胆小谨慎,把不犯错当最大的成功来混过她的执教生涯,最后安稳退休,并在她被分的家属楼里安度晚年。结果,被我坏了好事。
“呦,这是谁啊?!”
班主任用眼角斜着扫了欧阳枫一眼。欧阳枫低声说了句老师好,就转身走了。班主任晃晃悠悠的走到我跟前,双手环胸,说:“麦穗,站在主席台上是不是挺光荣啊?”
“以前真是小看你了。”班主任阴阳怪气的说。
她以为她带的学生是没有潜质做到成为“人物”的,就算最开始有,在她独断的教育方法下,也会压抑成一片粉尘随时间消逝,我是她眼里的漏网之鱼。
“有脸哭!写成这样能看吗?”她把我写了八百字的感言撕掉甩我身上。
刚走出门口的欧阳枫站住脚,不放心的折回来。
我擦掉眼泪,拿出一张新纸另起重写。
不知是我的沉默加剧了她的怄火,还是我的不抵抗助长了她的嚣张。她一把好住我的衣领,来回推搡着说:“小丫头子不学好,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提到爸妈两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件事已经给我父母带来了影响。爸爸骂我给他丢脸了也就算了。关键是我妈妈,她是那么倔强、坚韧的一个人,小时候我家遭强拆,她举着菜刀硬是把五六个开发商雇的□□赶跑了。从没见她跟谁服过软,却为她不懂事的女儿,低声下气跟学校求情。向他们保证,她的女儿是多么好的孩子,多么懂事,多么听话!
“你不许说我爸妈!”我喊道。
班主任伸手重重的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被打蒙了,久久回不过神来,等我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看见欧阳枫一把将班主任推开,班主任栽倒在书桌上,她的身体把桌上的一剁书撞到地上。
班主任傻了,以她带了这么多届毕业生、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的身份,她死都敢不相信刚刚被学生推到了地上。比她更不敢相信的是我,如果不是他疯了,就是他不想在这个学校待了。
“欧阳枫你再推我一个试试!看你有多大能耐!来,来……”班主任爬起来,贴上欧阳枫,仰起头,脸红脖子粗的嚷着。
欧阳枫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脸铁青。班主任抄起桌子上的书本朝欧阳枫脸上甩去。
“你动手啊可!你不是牛逼啊!”
听到叫嚷,进来几位老师,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用想象力脑补了刚才激烈的一幕,然后用批判的眼神看向欧阳枫。班主任见人来了嚷的更欢了,“真是大逆不道!学校教育不了。老师都敢打,将来也是社会败类、人渣!”
我紧张的看向欧阳枫,他青筋暴起,剑拔弩张,拳头以我来不及阻止的速度向着班主任的脸打去,直接打掉她一颗门牙,人也难看的趴倒在地上。在场的老师们一阵惊呼,没有人过来阻止。也说明,班主任平时在办公室里的人缘并不好。
我的心裂开了一个大窟窿,寒风穿堂而过。我知道这下完了,回天乏术。
欧阳枫他咬着牙说:“你这种老师也配教育人?破□□学校早他妈不想念了!”
我颤抖的拉住欧阳枫的胳膊,哀求道:“别啊,你不高考了吗!”
“你终于跟我说话了?”欧阳枫笑着说。
他脱下身上带有他体温的外套披我身上,说道:“我担心你。不知道有多担心。”
说完他背对我离去。
顷刻间电闪雷鸣。我想象不出背影的那一面是怎样的一张脸?我因他成了不良少女,他因我失去高考的资格,我们俩是否互不相欠!
他离校那天仍然下着雨,他没来和我道别,我也没有送他。我们刻意的忽略掉那天。
(3)
而那天,我却因为某个人念念不忘。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独自在雨中走着,朝着黑暗的地方走,可是,每个角落都设有路灯,偌大的校园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没去教室上课,我怎么会有心情上课?我对自己失望、对老师失望、对人与人相互间的理解失望。
好在现在是晚自习时间,我不用担心会碰见把我当神经病的人。我可以彻彻底底的淋雨。淋雨也需要勇气的,但不是好事,需要勇气的事都不是好事。因为要付出代价,因为代价太大。
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排柳树后面,隐约看到一栋四层高的楼房,整栋大楼只亮着一扇窗户。不记得学校有座这样的大楼,或者白天再来看,发现不但有印象,还曾进去过呢,毕竟晚上和白天看一些地方总是不太一样,何况又是下雨的时候。
雨里仿佛有麻醉剂,我的神经开始麻痹,耳朵也出现了幻听。隐隐的钢琴声像是从那扇亮着的窗户里传来的,细一听,耳边只有细细的雨声。
我走到楼底下,琴声变为清晰。我蹲在地上,双手抱膝,静静的聆听。
怎么这琴声比此刻我的心还要伤痛?不过这也倒是一种安慰。正听着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琴声就嘎然而止了!像断掉的弦,瞬间没了动静。望过去,那小窗的灯依然亮着。莫非是我打扰了?
我起身要走,由于蹲的时间太长,站起来的时候,脚麻了。
“是你啊。”莫失莫忘的声音传来,我以为是幻觉。可我头上的雨点确实被一把黑伞遮住了。
我仰起头,从下而上,这个角度他仍是一张俊美的脸,面如皓月,唇如朱砂,美好的让人不敢靠近,更何况是此时。
我确实曾偷偷幻想过和他有一次浪漫的邂逅,最好也是雨天,他替没带伞的我遮雨。可现在——如此狼狈的我,糟践了这份意外的邂逅。
“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你不该这样。”池若轩说。
我走到伞外,往外走。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不想让他记得我。
“麦穗。”他唤我的名字。并重新把伞遮在我头上。
他叹了一口气,这预示着他妥协了不再做旁观者。
“麦穗,别太脆弱。你心别太脆弱。以后怎么过啊?你明白吗?伤心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没用以外,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这一刻你难受的觉得活不下去,你想想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未来,你想留住都不可能,为什么要一直把它放在心里?为什么要为自己没有做错的事,折磨自己呢?”
池若轩一口气说完这一长段的话,他自己都诧异了一下。他的话,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省略掉很多过渡,变的亲近。同是天涯沦落人,说给我的话,想必他也在说给自己听。
我吸吸鼻涕,点点头,虽然听懂了,想明白了,泪还是不断的流。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抿着嘴,转着眼睛,很发愁的样子。脑袋随着他表情不自主的歪到一边。这一刻,他的□□和灵魂是分开的,□□在时光中破土拔芽,灵魂却在孤独中瞬息老去。
“你说的很有道理。”谁说这些话都不如你说出来让我信服。
他宽慰的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又紧张起来,他抬起手按住我的肩膀。
“你在发抖?!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你赶紧回宿舍吧。”他说。
我沉默着,今天已经够长,但明天又太远,只是想无限延长的拥有此刻 ,只是想脆弱到底,换取他没有底线的温柔以待。
“怎么了?”他问。
“我好害怕,好害怕我现在是在做梦。”我拉着长长的鼻音说。
他定了一秒,然后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温暖的手掌裹着我冰凉的手一并按在那个怦怦跳动的位置。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敢呼吸,怕呼吸的节奏扰乱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秒的晃神。
“感觉到了吗?扑通扑通……”
“嗯。”我不争气的泪又流下来,但心里暖暖的。
“麦穗,你不孤单。”
他深邃的眼睛里氤氲了一层水雾。谁还不是一样的脆弱,他是把哭着说的话,笑着说了而已。我们的青春孤独又灿烂,比烟花要孤独,比黑夜要灿烂。
我仰头挤出一个微笑,他说,走吧。他将伞倾斜到我这边,替我遮住更多的雨水,露在伞外面的肩膀,瞬间淋湿了。
他把我送到宿舍,晚自习也就结束了,安静的校园被喧嚣打破,像一场美梦被闹钟吵醒,再回头看,池若轩已消失不见了。我站在楼梯转角处,看着宿舍门口的铁门看了很久,他曾站在那儿对我挥手、微笑、道晚安。
(4)
第二天我发起高烧,头重脚轻,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飘飘悠悠的。我本可以请假,但内心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就硬扛着去教室上课。池若轩的座位空着,我好一阵失落,开始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
上课铃响了,池若轩踩着铃声跑进教室,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望向他,他像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身上夹裹着顶风后冰凉的味道,细密的汗珠从他发根不断淌下来,他脸颊绯红,嘴唇紫白。
坐下后他双手塞进抽屉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桌面琢磨着什么。我看到一滴汗珠滑到他的鼻尖,他抿住嘴,晃了两下头,汗珠仍倔强上粘在上面。而后他从抽屉里掏出手,用手背把鼻尖的汗珠蹭掉。我偷偷的低下头笑,却看到一只手伸到我的抽屉里。手里还握着几袋牛皮纸包着的小纸包。
池若轩提了一下眼皮向我示意,我忙从他手里拿过那些小纸包。
“一天三包。”他歪过身子小声对我说。
我受宠若惊的点点头。
“饭后半小时吃。”他舔了一下干涩起皮的嘴唇补充道。
“嗯,哦。”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没经历过那么糟糕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在昨天的雨夜相遇。狼狈的记忆潜移默化的凭个人意志转变成了美好,即使短暂,也比梦要长久。
我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药,如获至宝,我攥着药,攥了整整一节课,彩色的药片把白色的药片染的五颜六色,像一个高兴过度,弄花妆的小丑,又像是甜甜的彩虹糖,我舍不得吃它们。
吃完药,余诗柔抱着书包来到我的座位。我极不情愿的收拾书包,接着我又把书本从书包里掏出来。
“我不想换了。”我的语气不那么友好。
“不用换了,班主任让我和若轩趴一桌。”余诗柔的语气更不友好。
像被人再次重重的删了一耳光,我久久回不过神来。不是因为虚弱没有力气,我一定会把书包砸在桌子上,以示我的愤怒。但我很快冷静下来,今日不同往昔,不受老师待见,学习又不好,还给班集体抹黑了的人,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以后,只剩下怀念,怀念我最厌烦的,天天跟余诗柔换座位的日子。
我瞄向池若轩,希望他能挽留一下,哪怕表示一下遗憾也行。但他手拄着太阳穴一动不动的看着书,并没有感受到停在他身上我不肯转移的目光。我失望的拾起书包,就见他合上书,努了一下嘴,抬起头光问余诗柔:“班主任说的吗?”
余诗柔兴高采烈的说:“对啊,她说的。”
池若轩没在说什么,他继续翻开书,翻了两章他扣上书,起身走出教室。
“若轩,你干嘛去?”余诗柔又催促我道,“你快点收拾啊。”说完她把书包放在池若轩的桌上,跑出教室。
我慢腾腾的收拾着书包,想着是否还能有回转的余地。这时,窗外出现了池若轩的身影。他站的地方被一颗柏树挡住了一半,不一会余诗柔跑过去,站在他对面。他们聊了一会儿后池若轩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彻底被柏树挡住。余诗柔一个人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她正说的欢快,突然看到了注视着她们的我。她对我笑着挥挥手,池若轩探出身往我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潦草的收拾起书包回到新座位。
新同桌是一个满脸青春痘但很爱学习的女孩,叫马晓静,她一边对着小镜子挤额头的痘痘一面问我:“你是暂时在这儿吗?”
“好像,不吧。”
马晓静啪把镜子合上了,说:“我去找老师。”说完气冲冲的走出教室。
巧克力风波过后,班上的人开始孤立我,没人愿意和我做同桌,老师也很乐意安排我单桌。我的八卦圈子也尽力跟我撇清关系,韩美玉和王巧莲起初还跟我说说话,没几天她们也疏远了我。跟我一组值日的都跳到别的组,我只好一个人打扫偌大的教室,等我打扫完,太阳也下山了,我到食堂去,饭已经没了。人在吃不上饭的那一刻,会特别的想家。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饿了几回肚子后,回家后我很少再挑食。
宝石知道后,常陪我一起打扫,我俩动作快点就能抢到饭吃。冲进食堂的那一刻又感到特别的开心,会短暂的忘记自己是一个被孤立里的人。
“麦穗,对不起,都怪我。”宝石难过的哭了。
能让宝石哭的事很少,她一向坚强,就连小时候我俩淘气,从树上摔下来,她的胳膊摔脱臼了,她疼的红了眼珠,仍没掉一滴泪。
“唉,跟你没关系。是我没把事情搞清楚。本身我人缘也不好,现在跟从前没什么区别也。”我安慰着宝石,她这个人一旦难过了,就会把这事搁心里很久。
“麦穗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犹豫不定的说。
“什么?”我笑着说。
“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是我喜欢他,你还会拒绝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可能这一直是她心里永远也好不了的溃疡。
“会吧。”我说。
“会的。”我肯定的说。
“麦穗,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不是那种我喜欢就不允许别人喜欢的人。如果他喜欢的不喜欢他我反而感到好难过。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一定会懂我此刻的心情。”她失落的说。
“或许吧,宝石,这比做题还难懂,对吗?”
如果我有喜欢的人,我只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我,我会好难过。
突然好想他,本来是无时不刻的想,因为突然,又觉得好久没想了。就算想他比想任何事都伤神费力,我都不希望我没有那么个人想。而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宝石的眼泪,她那样喜欢欧阳枫,还来不及告诉他,他就退学了。她那样爱我,她认为我是因为她成为的不良少女。她心里承受着对我及欧阳枫所承受的双倍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