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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懵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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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少不经世时,有多少人以为自己的存在能使世界变得不同?还有多少人会以为自己就站在世界的中心!尽管当时一无所有,仍然相信自己会创造出‘总有一天’!
然而有一天,你再也不信,你曾经那么那么认真的坚信过这一切。
2003年夏天,对于孩子们来说并不是很坏的非典得以控制后,学校恢复了正常上课。我也迎来了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考试——中考。
每次考试的早餐。我妈都会给我煮两个鸡蛋,煎了一根火腿,寓意是考一百分。而蓝宝石妈总会在我们骑上车子没走远时喊,拿第一啊!千古不变。我千古不变的验证我妈的迷信,蓝宝石千古不变的轻而易举拿第一。
考完后,我去蓝宝石的考场找她。她不在,我就坐在台阶上等,等到考场上的人都走光了,还没见着她人。
我就一间考场一间考场的找,连带操场、车棚、小卖部,都没看到她半个人影。
再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学校都空了。我的影子灰溜溜的缩到脚底下,像在告诉我,是我走丢了,不是我找不到蓝宝石,而是蓝宝石找不到我。
突然一只手猛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吓得尖叫一声。同时那只手的主人也被我吓了一惊。
“你是麦穗吧!”一个陌生的女老师问。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香甜的味道,像一种水果糖,闻着远比吃着诱惑的那种。
“你朋友蓝宝石在厕所……”
哎呀!就这地没找!当时第一感觉是她肯定去厕所了,但过了这么久,就认为她肯定不在厕所。不等她说完,我火烧屁股似得往厕所里跑,没跑几步被女老师拽住。
“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给她拿上这个。”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将一个白色的,软绵绵的东西塞给我,我愣了几秒飞速的跑向厕所。
到了厕所我看见宝石双手抱膝蹲在坑位上,脸通红通红的。
“你掉茅坑儿啦?我到处找不到你!”我对她一通怼。
“麦穗,我来……月经了,不敢出去。”宝石不好意思的说,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什么?”我顿然恍悟,打开手心。
“背过去!”宝石脸红成了猴屁股,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过身去,由于好奇眼睛不时的回头瞟她。
“别偷看呀你!”宝石急急忙忙的提上那肥大的校服裤子。“啊!”宝石大叫一声。
“怎么了?”我着急的问。
“我脚麻了。”
我扶着宝石,一步步走出厕所,眼睛不经意的看到他浅蓝色的校服裤子上一片血迹,我惊慌失措的叫起来“血。你裤子上有血。”
宝石扭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无光。我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遇到血光之灾一样。那一年我们15岁。
15岁,一个似懂非懂的年纪,未知的除了自己的命运外,连我们开始改变的身体,都变陌生了。
那个中午前所未有的煎熬,我们使劲的踩轮子。在小区门口,我看到我妈和宝石妈不停的从我们来的方向眺望。焦急的神情告诉我,我们早已超出了她们等待的时限。
“小王八羔子们儿哪疯去了?急死人了都!”宝石妈给了宝石一耳光,自己也红了眼圈。
宝石妈是个急性子,我猜若不是我妈过来安抚她,她早就报警了。
我妈把我抱在怀里,长舒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说:“以后千万不能这么晚回家,尤其是女孩子,妈妈会担心死的。”
我才发现,我妈的脸惨白的吓人。我很少从她的脸上看到愁容,她是一个掩饰高手,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说小事一桩。这一次,她连掩饰的能力都没有了。
记得史铁生一篇文章里说过,孩子的不幸,在母亲这里总是加倍的。我们不会明白,在这期间,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们的心承受了多么坏的结果。
这不能怪她们乱想,前年暑假,我们这片儿发生了一起惊骇世俗的新闻。菜市场卖粮油、副产的刘大妈家16岁女儿,惨死在了远郊区的玉米地里,发现的时候身上□□。至今凶手未找到。
尽管当时大人们极力封锁消息,怕我们知道后心里留下阴影,但我们还是从街头巷尾,人们惶恐的交谈中,凑齐了事情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幼小的心灵笼罩在一片不安的阴霾中。
虽然我们没有遭遇不测,平安回到家。但我意识到,那年,我们在父母眼里不仅仅是孩子,我们长成了姑娘,因美好而充满风险。
宝石捂着火辣辣的脸委屈的说:“我来月经了,不知道怎么办?”
别看蓝宝石是个学霸,生物课本上关于女生生理知识也统统知道,这发生在她自己身子上,愣是吓够呛。
两位母亲相视一笑。我妈把我抱的更紧了,这种拥抱像是一种告别,或者说是一种迎接。
一周后,我和蓝宝石收到了同一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明水市第一中学。我刚过了分数线。蓝宝石则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学费全免。市一中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高中,能考进去也算是我人生不幸中的万幸。本想,扬眉吐气一把。但有蓝宝石的全市第一比着,我这拖后腿的成绩也就骄傲不起来了。
(2)
军训结束后,分班排桌,曾经的同桌相隔在一条永远跨不过的距离,叫尖子班与普通班的距离。
“我叫昊奇。”
第一次与男生趴同桌,我对他也充满了好奇。他长的虎头虎脑,弯弯的眼睛,娃娃脸,个子不高。喜欢笑和开玩笑,很少见他正经的讲话。
“一只猪走着走着到了英国,它变成了什么?”
自我介绍时他给全班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昊奇!”我抢答道。这脑筋急转弯我幼儿园就听过了。
“哈哈哈。”同学们起哄的笑起来。我被自己的机智折服。
“是Pig!P-i-G。”
不管昊奇怎么说,P-i-G成了他高中时代的外号。
几天后,数学课上,老师让我们把书翻到第17页,并叫我回答第二题。我把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只有16页、 19页,少了17、18页。我撇昊奇一眼,他憋着笑,脸得意的忘了形。
“昊奇你个王八蛋!”下课后,一场风花雪月般的撕书大战拉开了帷幕。
久而久之,我与昊奇很不对付。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比,比谁写字快,比谁吃饭快,比谁会转笔,比谁会吹口哨,比谁腿长,比谁劲大,比谁脸上痦子少,比谁手指上的篼多,还比谁学习成绩好。
我感觉他彻底把我带幼稚了。
“革命尚未成功,麦穗同学还得多多努力呀!”昊奇眯着他那对小眼睛朝我乐。一学期下来,不管我怎么努力他的成绩总是比我好。
“帅不帅?”昊奇将棒球帽的帽檐歪到了右耳朵边,问我。
天不知不觉的冷了,说话间寒气缭绕。早起窗棂上也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
“帅,帅的都发光!”
“发光?”
“不对,是绿的发光!”
“你色盲呀!”
“你色盲!”
他摘下帽子仔细看了看,说:“这不明明是红色的吗?”
“你自己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认真负责任的说。
“切!信你?”他没再把帽子戴上去。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来,说,“我过马路分不清红绿灯怎么办?”
“咱这的人谁看红绿灯啊,攒够一拨人就走!”
“诶,也是。”
“哈哈哈。”
我当时不知道,他一直有一个飞行员的梦想,并朝那个方向努力着。我开过那么多玩笑,以为他从不当真。谁知,他信了。他不敢去医院检查,不敢问别人,怕听到第二个人告诉他他有色盲。如果那样,就如同判了死刑。对他而言,失去了梦想的青春,只是还没有掩埋的年轻的尸体。
圣诞节前夕,老师委派我画教室板报。趁班里没人,我搬上昊奇的凳子,踩在脚下。心想可算占了他点便宜。但很快就乐极生悲了。黑板上我画的图案下面清晰的出现了‘麦穗我爱你’几个字。
谁干的?!我第一想到昊奇。但这种恶作剧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写‘麦穗爱某某’而不是‘麦穗我爱你’。
气愤之外,心里还多了一点莫名的沮丧。我拿起板擦正要擦掉,一盆凉水毫无征兆的浇在我身上。我转过瑟瑟发抖的身子,昊奇怼着一张愤怒的脸,他手里的水盆咣当掉在地上。我忍受着被无数根小刺扎进皮肤的痛,猛地将他凳子踹翻到地。
“你他妈有病呀!?”我使出全身力气来表达愤怒,可极度的寒冷使我说出的话,苍白无力。
“就是有病!怎么了?”昊奇提高一个分贝冲我喊。
我毫不理解他愤怒的缘由,就算有,我也只想扒了他的皮。我将板擦朝他扔去,不偏不斜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捂着头一动不动,愤怒使他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幸亏我是住校生,晚自习前还能回宿舍换身衣服。我们宿舍是十二个人的大通铺,公共厕所,没有淋浴室,不能马上冲个热水澡。我用毛巾把身上的水擦干,找出最厚的毛衣套进校服里面。全然不顾,看上去像不像一只臃肿的熊。
锁上门,一转身,一个黑影闪过。声控灯亮了,我才看清是昊奇站在那里。他沉默的脸上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温柔。
“麦穗……。”他刚开口,我打断他,“别搭理我!”
白他一眼,我迈步离开。楼道的灯就灭了,我使劲拍手,仍旧没有亮。
“估计停电了。”昊奇摸着墙壁走过来,在我能感觉到他的地方站住脚,“麦穗你别怕。”
“谁怕啦?!”我呛回去。
“那你跟着我走。”
黑暗中他踩出响亮的步子,我愣了一愣,跟上他。踩过他踩的路,摸着他摸过的墙。在短暂的黑暗里,我脑子闪过一个名副其实,却又是第一次发现的问题——昊奇他是男生啊。
停电在学校里是挺稀少的事,同学们都很激动,也许人天生就讨厌按部就班。不过就算停电,晚自习还照常上。老师给每张桌子发了一根白色蜡烛,就是这么抠,要两个人合用一根蜡烛。
我们桌子上的蜡烛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眼泪似的烛液顺着倾斜的角度,不停的蔓延,在光滑的桌面上堆积成山。
我伸出手想把它扶正,在到达终点时碰到了另一只手,温热柔软。我缩回手,脸火烧一样烫。
“你的手好冰啊!”昊奇慢慢把蜡烛扶正。橘黄色的烛光透过他的眼睛反射出一条可以穿透一切黑暗的星辰大海。
“管呢?”我发现我的眼神太过于关注,急忙转过头。
“要不——你塞我兜里吧!”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别和我说话!”我踩他一脚,用书挡住脸,装作学习。
手凉吗?可心滚烫。
(3)
我们放了寒假。我们迎来了2004年的春节。
新年倒计时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我极不情愿的拿起来接听。
“喂?”
“是我。”
“谁?P-i-G?”
“你大爷。”
“你打错了。”
“是是,是我。麦穗你听着6、7、8……”昊奇在电话那头数着。“9、10,新年快乐!”
不等我反应,他挂掉电话,我举着电话听筒楞了好一会儿。有一种谁家小孩砸了我家玻璃的感觉。以我的个性肯定追出去,死缠烂打的让他赔,可不知为什么,我感受到了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孤独。就是很开心,很幸福,很其乐融融,却仍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年初一,我们当地习俗是晚辈要到长辈家去拜年。那天,大人们一点都不吝啬的夸我漂亮。我爸却泼冷水说,不聪明的孩子人们才在她长相上做文章。
蓝宝石从不和我们去拜年,她觉得大人们太幼稚了,把小孩带在身边,说一些冠冕堂话的话,故意让孩子以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多么和谐,友爱。其实,不过是看谁演的更有说服力罢了。遇到演技差的,还得将就她们去装傻。不然她们觉得你一点都不可爱,严重的话还会吓到她们。她十岁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位三十岁的阿姨,对她说,宝石,你城府好深啊!
然后蓝宝石就去查了“城府”这个词,发现它既是名词,又是形容词。
但宝石喜欢看烟花,元宵节,是烟花是最多、最漂亮的时候。我们就会爬上楼顶。吃着雪糕、就着辣条观赏烟花。偶尔会聊了一些关于未来的话题,感觉时间定会让我们变成我们想象的样子。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是离开这儿,去哪儿无所谓,只要那个地方远,只要让她觉得能看到希望。
人在童年的时候总是太无力,只能幻想着长大后的海阔天空,当你终其一生,才发现,还远不过童年的那一片云。
烟花在空中放肆了几个小时后安静下来。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夜空只剩下几颗疏星,可惜没有人垂青于它的明静。
开学后和宝石站在一起,她竟高出我几公分,体型也丰满了,尤其是胸部,像花苞一样鼓起来,她这种无声无息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再看我除了干瘦,就是矮矬。青春的年龄,童年的身体。
头天,我妈把我的新毛衣给洗了,放暖气上一宿没干,见我吵着不穿新衣不想上学,她饭都没吃,愣用吹风机给吹干了。
无论我多么不懂事,我妈都会为我的任性买单。自己当了母亲,才明白,一切都在轮回,总会有人来讨你曾经在别人那儿欠下的债。
新学期首个周末,昊奇生日,他邀请了很多同学去他家。他的人缘也是真好,足足去了二十来人。他家是一栋自建的三层小楼,带个小院,我们在院子里烧烤,玩的欢快也忘记了寒冷。趁着年味,吃完饭我们在院子里放起了烟花、孔明灯。
昊奇在孔明灯上偷偷写下“飞行员”几个字。只可惜他的孔明灯飞到一半,突然烧着了,掉下来。他脸上出现了我前所未见过的失落。我不懂他是不会因一个烧着的孔明灯对未来失去信心的,只是那一刻他对命运的安排甘心了。也因为甘心,他去医院检查他的‘缺陷’,结果,梦想失而复得。
不过,他那时已经没机会向我清算这笔账了。
高一下半学期,作为极其晚熟的我,终于来了例假。虽然生理期这种事,说起来有点上不了台面。但它真的是我走向成熟,最刻骨铭心的经验。
当时,我很害怕。我不敢动。在教室一坐坐一天。放学后,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敢起身离开教室。
课间的时候,我就坐到昊奇的凳子上,他座位挨着窗户,可以看到操场上。上课后,我再坐回自己的座位。
但每站起来一次,就得做足心里准备,就像身体被囚禁,要提前去申请行动。
那天上课后,昊奇满头大汗的跑进教室,刚要坐,突然愣住,他皱着眉说,“你弄的吧?”
我扭头一看,他凳子上有一滩血迹,像一朵刺眼的玫瑰,静静盛开。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头不自然的垂下。
他撕了几张练习本稿纸将血擦掉。
“是不是你干的?”他猛地凑近我问。
“不是。”我慌慌张张的避开他的目光,心快要跳出来。
“肯定是你,真恶心!”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我僵住了,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
要是以往我肯定会双倍还击,可此时,做什么都没用,做什么都清洗不了让自己难堪的印记。而我又没有足够好的情绪去编造谎言。
半响他好像寻思明白了,他叫我,嘴巴张了半天说,对不起啊。
书皮被他卷出了一层层褶子。夕阳西下,那挥霍般的红,透过门缝打在他的脸上,透了。
这件事弄的我很难堪,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都故意躲着他,我们几乎没再说过话。我没想到,等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