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别后初见 ...
-
(1)
2016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北京迎来了久违的蓝天。室外温度虽然达到零上4摄氏度,墙角阴暗处未化完的积雪,像预示着寒冷还没有完全结束。
这天,我在落满阳光的木地板上,上瑜伽课。
“让我们调整呼吸来到站立体式,两脚打开一腿远,脚内侧是平行的。双手侧平举,左脚内扣45度,右脚外转90度。稀奇伸展躯干向上,呼气用左手臂拮抗屈右膝……”
一位女会员毫无预兆的晕倒在地板上。我把她扶起来,她身子软绵绵的,像一片云。她轻轻睁开眼睛,张开没有一点血色嘴唇说,要喝红糖水。我吩咐助教冲了一杯红糖水过来,她大口饮下,脸上慢慢恢复了神色。其他会员都围坐过来,或好奇、或关心的询问。
这位会员约莫四十出头,头次来上我的课,我对她的身体状况不算太了解。站立体式的难度并不大,如果她低血糖,不吃早餐,头晕的可能是有的,但不至于晕倒。
喝完红糖水我让她平躺在瑜伽垫上,休息,她慢慢告诉我们她身体不是很好,她摘掉了一个肾,今年秋天又查出子宫肌瘤,刚手术切除掉整个子宫。心脏也有些供血不足,营养跟不上就容易体力不支。
大家的唏嘘的同时不由得开始分享自己的身体。仿佛没得过啥病、动过手术,就不配活到她们这个岁数。纵然珠光宝气,峨冠博带都遮盖不住岁月真切而精准的照顾。相比之下,偶然比医学更像是福音,而生命,就是不完整且丰富的活着。
下课时间到了,我掏出手机,有母亲2个未接。我回电过去。
接通后一阵呜咽从听筒传来,一时间以为我打错了,我重新看了一遍号码,准确无误。
“妈,怎么了?”如果说悲观是一种远见的话,那么我妈就是一个没有远见的妇人。然而……
“闺女啊,妈要拖累你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是什么话!你在哪呢?出什么事了?”我努力使自己平静,看会员们的表情,才意识到,我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
上课期间,在我担心会员晕倒的时候。我妈从楼梯上摔下来,她第一时间打给她的女儿,可我没有接。一周我有三节课,静音180分钟。偏偏在这180分钟当中,我错失了一个重要的电话。我想那一刻,我妈定以为是死神掐断了她呼出的信号。
碰巧,往常我妈最不待见的那个邋遢的邻居张伯伯,出门扔垃圾,就及时把她送到了医院。
来不及换衣服,我套上大衣开车前往医院。路上,幼儿园的李老师打来电话。我寻思这点女儿还没放学啊?再者学费不也才交吗?带着疑惑我接通电话。
“喂,李老师啊。”我客气的说。
“糖糖妈,您现在能不能来趟学校。是这样,糖糖把男同学的头给磕破了,挺严重的。男孩的家长已经通知了,您过来下吧。”李老师焦急的语气中透露着无奈。
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究竟拥有怎样成熟的心,才能面对时不时出现的意外时,能像个大人一样顶天立地的承受,并且不会觉得生活只是对我一人残忍?
糖糖今年三岁半,俗话“三岁看八十”,她最先学会的就是不让自己吃亏。
挂掉老师的电话,我打给当医生的丈夫,对方无法接通。一般这种情况,他在进行手术。紧要关头,我只好联系发小蓝宝石,让她先替我处理糖糖的事,待我安顿好母亲再说。
赶到病房时,母亲已经做完了各项检查。手术前,丈夫安排好接应母亲的人,才进手术室。
“腰椎三处压缩性骨折。”小胡医生指着CT片子对我说。“我建议先别手术,能药物治疗就药物治疗,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你说呢嫂子。”
我松了一口气。托丈夫的福,这些年,家里人不管大病小病,都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医生。
小胡开了一些药,我拿药单去一楼大厅缴费。正排着队,一拨医生着急忙慌的跑向急诊室。紧接着,从救护车上抬下一名穿着火警服的伤员正火速送往抢救室。躺在担架上的火警已经熏的认不出眉眼。
哪儿发生火灾了?看样子伤得不轻啊!围观的人纷纷议论。我并没有多想,晚上,伺候母亲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播放了一则本市重大新闻:下午3时许,某区仓库发生特大火灾,导致6人死亡,12多名人员受伤,其中有2名消防人员牺牲,一名重伤。目前消防指挥官欧阳枫正在重症监护室,他因救队友不幸坠落,目前还未脱离生命危险。
听的太认真,勺里的粥又洒回了碗里。我看向母亲,她正如我看她那般看我,她问:新闻里是不是说指挥官叫欧阳枫?
“估计重名吧。”嘴上说,心里却忍不住去猜那人是欧阳枫的几率有多少。我不觉得,命运会把不告而别的遗憾以不请自来的方式,杀一个回马枪。但失望,却总是原封不动的似曾相识。
“一勺勺的喝,太慢了。我自己用吸管喝。你别管了,忙你的去吧。”母亲识破我的心思。为了不揭穿我,她曾编过无数幼稚的理由来成全我的幼稚。
离开母亲的病房,我亟不可待的来到重症监护区。一出电梯便看到许多记者和一些满脸疲惫、精神恍惚的消防人员围坐在病房门口。
那些消防官兵身上仍存留着液态二氧化碳的味道。主治医生在接受着短暂的采访,他说完“能否脱离生命危险还有待观察”后,不顾记者的追问,走进病房。
医护人员拒绝欧阳枫直系家属之外的任何人探望。此刻我最渴望的,就是看一眼那位救火英雄的脸,并为此紧张不已,不管他是不是他,我都希望他能撑过来。
(2)
丈夫用他在医院良好的人脉,为我疏通了关系。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来到重症监护室。上次有这种心情,是进太平间看我父亲。与无数平常日子相比,这一刻我发现,原来心如止水的苍白和周而复始的麻木,是上帝赐予我们最牢靠的幸运。
我渴望得到他的消息,却不希望是以生离死别的方式。
从门口到病床,每一祯距离,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回忆,趁着乱,风尘仆仆的潜入那一年立夏的早晨。
晨跑的队伍穿过操场上一颗又一颗的梧桐树,往教学楼方向前进。正走着,我球鞋的鞋带开了,我不得不出队系鞋带,顺带着又把另一只鞋从新绑了一遍。
“谁在树后面吸烟呢?”
我抬起头,看到教导主任站在前面的不远处。
淡淡的烟草味从我旁边散开,距离我很近的梧桐树底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他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的吸着。
初夏的早晨,空气犹如薄荷糖一样清新,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满天红云。在云的映衬下,他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男生。如果我不知道《死亡笔记》的结局,我会希望他是夜神月。
教导主任步步紧逼的走来。他吸完最后一口,用脚踩灭,飞快的踢进树叶里。做完这一切他看到一直盯着他看的我。我赶紧收回目光,系好鞋带站起来。
他一转身像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身子一歪,向我倒来。我本能的去扶他,手刚碰到隔着校服他结实的腰,就又不好意思的缩回来,然而他并没有摔倒。
“几班的?”他在我耳旁问。
“高一二班。”我说。
就这样我和他认识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把烟藏在了我兜里。
那天,我以为只是陌生人间再正常不过的一次照面,然而,在漫长时光中被记忆反复篡改后仍旧一模一样的相遇,成了我仓促青春里一篇尤为重要的序。
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靠呼吸机艰难呼吸的救火英雄。一定没有想到,认出他
,我毫不费力。不公平的是,他得需要一些保佑才能有机会认出我!
一股陌生的情绪不顾理智的冲破防线袭来。他苍白冰冷的脸庞,显得异常平静,没有一点居高临下,没有一点不顺心意。
他让我看到了最不像他的样子。与我第一次见他,差的不仅仅是光阴。
白色的病房,干净的容易让人忘记时间。过去到现在,压缩了这几年的匆忙,只剩下一颗十几岁的心空荡的悬在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岁月或许曾让他威风凛凛,我看到的,却是未知明日的苟延残喘。
也许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第二个要我丈夫疏通关系见欧阳枫的,是蓝宝石。她放弃了一个重要会议,十万火急的赶到医院。她也是从新闻里听到了那个名字。幸运的是欧阳枫在那时候醒了,看到了伤心痛哭的蓝宝石,欧阳枫说,以为麦穗曾来过。
后来,奇迹在他身上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医生说这样的病人活过来的几率很小,就算活过来,植物人的机率却很大。欧阳枫却在一周后将小米粥打翻,吵着要是吃牛肉。来陪床照顾他的,除了领导、下属和蓝宝石外,并没有出现直系亲属或者他的另一半。
我第二次看他,是三天后的早上。在家洗了个头,吹的半干。那天降温,我穿着一件羊绒大衣,顶着从东北过境而来的寒风,来到病房。
那时,他正抢病友的电视遥控,执意要看《蝙蝠侠》。差点忘了,他还是那个爱看超级英雄的幼稚家伙。
见到我,他蔫了。
“好久不见”和“你还好吗”似乎不适用于我们。
我脱掉刚才在户外一点作用没有,此时却热的冒汗的外套,打了一壶热水,把毛巾泡湿后,帮他擦洗手脸。
病房里的人目不斜视的盯着我们,像在欣赏一出默剧表演。
十几年没有见,就如同隔了一个昨天。我们虽饱谙世故,不行于色,但灵魂早已隔着□□欢呼相拥了。
傍晚,蓝宝石带我女儿来到病房,糖糖叫了我一声妈后。欧阳枫才问,谁这么幸运是孩子的爸爸?
“你已经见过了。”蓝宝石说。
孩子的爸爸,我的丈夫,这个所谓幸运的人,在我生命里出现的很早,并且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至少那时我那么认为。而对我至关重要的人,就要从高中毕业照说起。虽然现在是一张大多数叫不上名字的照片。甚至使我一阵恍惚,我真的与那些人认识过吗?真的共同度过了那漫长的书本岁月吗?
可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之中,除了记忆还能相信谁?谁能证明脑海里渐渐遗忘的故事情节和构成那些情节的那些人,真实存在过?
“存在即合理。”这是平凡的我给自己找的最安慰的理由。蓝宝石却认为,上帝不公平的把努力就能得到的天赋给了她,而把努力也得不到的美丽给了我。上帝这样做只是想说,本身就没有与生俱来的完美,完美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