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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等闲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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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阁器远殿的午后,飞鸟闲落,人影疏疏。
“做得很好,你们辛苦了。”云阁阁主云修颔首道。他手里捏着一枚眼熟的玉佩,唇角有若有似无的笑,“杜家的秘密看来还不小呢。”
秦舆站在地下,恭恭敬敬:“师父,是否将此事即可传达给各大门派?”
“此事尚欠一个结论,不急。”云修摩挲着玉佩,“你和穆追继续观察,如有必要,就帮杜家添把火。”
“弟子领命。”
“去吧。”
秦舆走出器远殿,亲手阖上门户。他的左右各有一条通道,一条去往山门,一条通向摩崖碑林。他本来领了命,本该心无旁骛直奔山门,不知为什么却略略停步,走向了摩崖碑林。
云阁以笔为剑,以墨为尊,追求书法之大集,因此出过不少艳惊天下的书法奇才。当这些人去后,作品便被收藏于摩崖碑林。如今这里已有大大小小石碑上千,飞龙走凤,或遒劲或缠绵,座座价值连城。常有门下弟子来此观摩,寻求顿悟。秦舆来过这里许多次,但每次只在某块无名石碑前停驻。
没有落款,没有洋洋洒洒的直抒胸臆。整块石碑上只有一个字——
问。
——问什么?问谁?问了又能如何?
秦舆站在石碑前,想象那个人就站在这里,潇洒落下最后一笔。当时那人的心境如何,大概唯有当事人才懂。
在秦舆从前的书房中,也有同样一幅字。明明是同一个人写就,却因为岁月风霜,多了几分狡黠圆滑。记得当时那人是如此说的——
“人生有问,无解。很多时候找不到答案,但依然想寻求解决之法。不这么做的话,大概死了都不能瞑目吧。”
那人说话的时候,窗外紫藤花簌簌落,如那人注目时的无情温柔。
秦舆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笑起来。
四周静悄悄。
秦舆笑说:“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秦师兄不早说,我脚都麻啦!”秦舆的小师妹崔媛从其中一块石碑后跳出来,急急忙忙拍打身上尘土,“我还想着怎么吓你一跳呢。”
秦舆笑眯眯:“跟了我一路,真是辛苦了。”
崔媛气得跺脚,又斗不过自家腹黑师兄,只好噘嘴说:“你又来看这破碑了,回头叫师父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我来观摩柜山仙秦墨歌的墨宝,师父怎么会生气呢?”
“嘘!”崔媛紧张地示意他闭嘴,“在外人眼里是这么看吧,秦墨歌是了不起的柜山仙。但对我们云阁来说,秦墨歌是抛弃师门的叛徒,是攀龙附凤见利忘义的小人!”
秦舆说:“哦,但这一片碑林,无一座能出其右。”
“那是、那是……哼!总有一天会有人超越他的!总之你不要在师父面前提秦墨歌,他老人家很不喜欢。”崔媛嘟嘟囔囔说着,总算想起正事,“秦师兄我问你!最近你跟穆追神神秘秘的到底在做什么?穆追那家伙去了江城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不会出事吧?”
“怎么会呢?”秦舆失笑,“师父交代我们去办事,穆追就留在江城了,只有我来回跑。你有事找他?”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好奇。”崔媛眼珠子一转,狗腿地巴结上去,“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江城呢,秦师兄带我去好不好?我保证不影响你们办事!”
秦舆只是笑,不说话。
“求求你啦……秦师兄……”
“你不带我去,我就、我就去跟师父告状你欺负我!”
“秦师兄秦师兄秦师兄!你带我去嘛!”
崔媛一哭二闹,秦舆被她纠缠得直叹气:“唉,够了。”
崔媛大喜,正要追问是不是肯带她去了,忽然身体沉重失去知觉。但她的身体依然站立,只是从表情到声音,已经完全换了一人。
“属下参见魔主。”
说话声音粗嘎,显然是男人的嗓音。
秦舆哭笑不得:“本不想叫你出来,不过这孩子真是太吵了,鬼魔。”
鬼魔跪在地上:“但凭魔主驱使。”
“来了也好。”秦舆道,“我将离开一段时日,你替我看着云阁。至于潜入其他门派的那些人,叫他们见机行事,别太抢了风头。”他顿了顿,赞许道,“你留着朱景安很好,适当时机让她带我那傻师弟去一趟业渊。”
鬼魔一一答应了,又问:“魔主,北叙派那位要如何处置?”
秦舆想了想,答:“不必管他,让他去。”
“是。”
“布下了棋盘,就让棋子自己走吧。好戏在后头,要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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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决已经望了半个时辰的天。
那画面是很好看。天空魂灯千盏,如银河一带。地上桃花少年弱不胜衣,白丝垂地,眼睛里倒映点点星光。只要有点儿审美追求的人,此时多半会赋词一曲或者即兴挥毫。可惜偏偏在场是毫无情趣的陆机,他老老实实捧着纸笔,觉得手酸脖子也酸。
许久之后,蓝决开口:“七百七十六,贺兰曦。记下来。”
“哦。”
陆机记了,也学着蓝决望一望天上魂灯。有一盏果然黯淡了,明明上一次来还是金黄色的。
越来越频繁了。陆机皱眉。
蓝决回头看他,若有所思:“你不问我为什么?”
陆机小心翼翼地选了最佳答案:“仙师想告诉我了,自然会告诉我的。”
“看来你还不算蠢。”蓝决点点头,“但你也可以主动问。”
行吧!陆机从善如流:“为什么啊?”
“我不想告诉你。”
“……”
你说这人是不是无理取闹!
蓝决转身就走,陆机没法吐槽,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他,努力当称职的跟屁虫。这当然也是蓝决的命令之一。他现在有点怀疑当初谢荀鹤刚上柜山那会儿,是不是也被蓝决玩得团团转?
从无名坪到雨生百谷不算太远,但也要走上一炷香工夫。没有缩地成寸,没有神行万里,蓝决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白发随风,在阳光下像条溪流。陆机快被刺瞎了狗眼。
路上蓝决问他:“丹鴸去哪了?”
陆机机智甩锅:“说是去找一个人,然后咻地跑了。”
蓝决应了一声,慢慢地说:“你看见它回来了,就让它来找我,我有话问它。”
“好。”
“以后不必尊称,你我相称便可。听着烦。”
“好哒。”
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山,又穿过鸳鸯水塘曲曲折折绕出枫林,眼前豁然开朗。对岸青山,几层梯田,田里青禾郁郁。半山处有一小院,院中有一株四人合抱的大梨树,童童如盖。记得暮春时,一树梨花胜雪。
当年顾淮之建了养鹤涧之后又建雨生百谷,以满足自己的种田梦,隔三差五来这里“养老”。后头被他刁钻古怪的小师弟强占了此处,当起了大地主。这件事其实有点儿说不通,毕竟蓝决的爱好应当是十里桃花百里红妆之类的张扬跋扈,不适合这么淳朴的农家乐。但蓝决偏偏选了这里,而且不曾改动雨生百谷的一草一木,一瓦一柱。
于是雨生百谷的主人成了雨生百谷里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一住便住到如今。陆机从前以为是蓝决小孩子脾气存心闹他,但现在看起来也许是真心喜欢这里吧?
蓝决站在风里不动,陆机想想自己的身份,不敢惊动他。
他有点心疼蓝决这样子。
是因为长大了吗?如果长大这么不开心,那就不要长大了吧?果然当初就不应该轻易嗝屁啊……
在某人胡思乱想的时候,蓝决抬起手,葱白指尖从袖中探出,在空气中轻轻一点——
颧骨上一滴凉意,接着又是一滴。陆机下意识一抹。
啊呀,下雨了。
透明的雨滴从空中萧萧落下,形成一帘朦胧雨幕。雨幕中,草木越加青青,侧耳聆听,仿佛能听见禾苗拔节成长的窸窣细响。
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所谓仙人翻云覆雨,诗意是很诗意啦,但是有个现实问题摆在眼前。陆机看看还有半里路的目的地,又瞧瞧蓝决沾着亮晶晶雨滴的发丝,问:“打伞吗?”
蓝决不理他。
于是他又问:“打伞吗我们?”
蓝决反问:“你带了?”
陆机摸摸鼻子。他倒是有个储物镯,但他现在的灵力才回来一丁点,说不好能不能顺利取出来。不过像蓝决这样的大佬,一定是有随身法器的。
于是陆机一脸期待看向蓝决。
蓝决冷漠:“我不喜欢伞。”
“但是下雨了就要撑伞。”陆机很坚持。
“你懂雨中漫步吗?柜山仙又不会感冒。”
“但淋雨会生虱子,你喜欢虱子吗?”
“……”
“要不然你把雨停了。”
蓝决真想把这货扔了:“你真是鸡婆。”
切,嫌弃我鸡婆,你明明挺高兴我关心你的。陆机腹诽。
“总之淋雨是不好的。”
“所以你有伞吗?”
“……”
“没伞你说什么?”
“你也可以选择让雨停了,毕竟你的地盘你做主。”
蓝决干脆利落:“我不。”
雨中,不系舟。
凡人观察研究兴趣小组成员再次齐聚一堂。
组长南宫叉叉振臂高挥:“绝不能容忍蓝决那小子如此无法无天了!我们必须站出来拯救可怜的陆机小朋友!他这么柔弱,又如此命运多舛!”
“但是上次我们堵雨生百谷门口静坐抗议,蓝决都不瞅我们一眼。”
组员表示委屈,个别玻璃心的已经嘤嘤哭泣起来。
副组长慕容师的心态就比较好:“我就不参加了吧,我怕蓝决吊销我医师执照。虽然也没人来我这看病。”
南宫叉叉大叫:“师师,你不能背叛组织!”
“请不要叫我师师。”
“相信我,师师!这次不一样!”南宫叉叉跳上桌子,慷慨激昂,“我请到了强力队友!猫谷那对双胞胎已经答应协助我们了!”
慕容师:“……”
南宫叉叉高喊:“必须要让蓝决正视我们!”
“——我们!”
“重视我们的存在!”
“——存在!”
“噢噢噢!”
“——噢噢噢!”
真是群情激奋。
接着有人兴奋地举手提问:“组长,我们什么时候去吸猫?现在吗?”
“好的!就是现在!”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然后大家闹哄哄地从窗口飞走了,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好似春游踏青的小朋友。
慕容师没有动。他冷静地坐着喝茶,虽然不小心把茶盖盖在了手背上。
……不如退圈算了。这破组织,吃枣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