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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章 长歌当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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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好了。”
秦墨歌风尘仆仆出现在养鹤涧,将手里拎的小东西往顾淮之身上一丢,“伴手礼。”
顾淮之慌忙伸手接了,居然是个小蓝孩。个子小小的,约莫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头发都是诡异的蓝,只有瞳仁是黑色的,仔细瞧还一丝隐约的金。稀奇古怪的,不过长得很可爱。
“这算什么?”顾淮之瞪眼,“说好的千音蚕丝呢?我等着作弦啊。”
“说了是伴手礼,不许挑剔!”秦墨歌抱着胸,很不负责地说,“拿去当儿子养也好宠物养也好,总之送你了。”
“这……小孩才多大啊?”
“七岁吧。”
“你是从哪儿看出来这孩子有七岁?”
“看牙。”
“……”
你以为是小马驹吗?!
同在亭子里的还有他们的师父霍景胜。美貌的仙人笑弯了腰:“墨歌,你又欺负你师弟。”
“哪有欺负。不过看他实在闲着无聊,给他点儿事情做罢了。”秦墨歌自然地在霍景胜身边坐下,拾起他的茶盏喝了一口,“搞定了。”
霍景胜一顿,稍有歉然地说:“辛苦了。”
“嗯。”
这对师徒闪得旁若无人,顾淮之一个人抱着小孩儿当奶爸,很不甘心:“所以到底闹哪样?”
“不想养就丢了呗。”秦墨歌懒洋洋地替自己斟了一杯,“反正我送出去了。”
顾淮之欲反唇相讥,忽然衣襟被扯住了。他不禁低头,跟怀里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小孩儿瘦极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嶙峋的小小身体,膈得人手疼,掂着几乎没什么分量。他也不怕生,紧紧拽着陌生人的衣襟,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淮之,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哎,还真的有点儿像小奶猫。
顾淮之光是看着就快被萌化了。
小奶猫张开口,含含糊糊地叫:“顾顾……顾……顾……”
啊咧,这是个咕咕鸟?
秦墨歌快笑死了:“我本来想让他学几句讨你欢心,不知道你以后是当儿子还是宠物养,就只教他先记你名字。你喜欢也可以让他喊你爸爸。”
“你才爸爸!不对我是你爸爸!”
“哈哈哈我是你师兄。”秦墨歌揶揄自家炸毛师弟,“想养了就起个名字吧。”
顾淮之还是不放心:“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顺手捡的。放心放心,没人要了。”
“唔……”
话虽然这么说,但总觉得这样不是很合适。顾淮之有点儿纠结,忽然感觉拽自己衣襟的力道松了。他低下头,发现小孩儿居然就这样睡着了,枕着他的胸口,眉头舒展,小小声呼噜呼噜。
秦墨歌也有点惊奇:“来的路上就没合过眼,一碰就炸毛,现在倒是睡得香。”
霍景胜笑:“也许是觉得安心了吧。”
“是喜欢你哦,师弟。”
顾淮之没空怼回去。他满脑子都是怀里的这团重量,轻飘飘、脆弱的,像一片随时被吹走的羽毛,又像一座布满荆棘的山丘,刺得他肉疼。他手足无措地抱着,不知道要怎么办。
脑海里恍惚闪过类似的画面——被依靠,被信赖,被小小的身体依偎着,牵着手,相惜相依。但他顾不得去惦念到底发生过什么了,重要的是眼下,是怀里这团——有人全心全意依赖他,需要他,他感觉胸口发烫。
不能撒手。
不能撒手。
“索性以蓝为姓,决起而飞。”他认命了,腾出一只手戳戳小孩儿酣甜的睡脸,“小蓝决,不管前方有什么,有多远飞多远吧。”
飞!个!鸡!蛋!都他娘的扇他脸上来了!
亏他一片好心,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小屁孩长大,教他说话,帮他解毒,又央求师父收蓝决为闭门弟子,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结果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当上山大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来了!还往死里整他!当初自己是有多瞎,才会把小魔头当成蓝色小奶猫!
陆机怒气冲冲奔走在去往浮荷小憩的路上。
他生气了!他受不了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找大师兄说说理,还有没有人管这个死孩子了!
丹鴸幸灾乐祸,追着飞:“你想好啦?不怕暴露啦?话说你这变化反复太快了吧?”
“我怕我再不说,就被蓝决个死孩子整死了!”
“哎呀小孩子玩玩而已嘛,你又没真死……”
“闭嘴!”
陆机不听,大步流星走上九曲竹廊。廊桥两岸的荷花受了惊吓,纷纷往边上退避,水中游鱼蹿走。脚步声噔噔,磨牙声吱吱响。他就这么一气儿走到那座拥有十二扇长窗的大水阁面前,先是笃笃敲门——
“师兄,是我。”
然后当当拍门——
“师兄,我!”
再之后猛力一脚踹门——
“师兄我进来了!”
然后他毫无阻碍地滚进去了。
通常来说,宅院多有禁制。就算原主不在了,后来人多少也会设一层保护障谢绝拜访。秦墨歌将自己关在浮荷小憩,肯定不希望有人打扰。陆机早就做好了被狠狠反弹的准备,没想到只一脚就顺利进去了,还因为用力过猛摔个狗啃屎。
陆机哎呦哎哟呻吟着,揉着摔扁的鼻子抬起头。室内井然,空旷如雪洞一般,止有一桌一椅一榻。榻上几卷棋谱,椅未蒙尘,桌上有铺开的雪狼纸、置于笔架的狼毫、研开的徽山墨犹有涟漪。虽是菡萏君子的故居,屋中却无一花饰。花在屋外世界。十二扇长窗一开,绿野浩荡,人在花心游。
一切还是霍景胜离开时的模样。
可是在这里闭关的秦墨歌又在哪里?
丹鴸跟着飞进来,一见这场面急忙撇清关系:“哥对天发誓!哥亲眼看着秦墨歌进去的!骗你是小狗!”
可是人呢?
丹鴸应该不会撒谎,否则那天蓝决也不会莫名其妙提了酒跑浮荷小憩。只是秦墨歌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没有人知道。陆机困惑不已。他四下张望,寻找秦墨歌可能留下来的线索,发现东面墙上少了一幅字。他努力地回忆,只记得是久远之前师父还在时大师兄随性写下的半句诗,具体内容却忘得精光。
……不在了啊。
这么想着,全身力气就随着冲动和怒意一泄而空了。陆机茫然坐在地上,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落。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秦墨歌坐在他的梦里回首,他说——
“我要走了。就算死在外头,也不会回来了。”
不能确定秦墨歌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这句话仿佛是某种暗示。当最后一个字节落地,惊才绝艳的秦墨歌,呼风唤雨的秦墨歌,洒脱恣意的秦墨歌,在这一刻裂开了,黑白了,化为飞灰了。心破了一个大洞,所以要吞噬整个人去填补。
——秦墨歌应该是不在了。
当心中涌起这一念头,陆机忽然懵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愿意相信一直以来踮脚仰望的人会陨落,也许是经历过太多次的离别,麻木了,明明该有所表露却手足无措。他就那样傻傻坐在地上,觉得一阵一阵的冷。
丹鴸却抢先“哇——”的哭出来。
陆机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丹鴸张着翅膀在地上胡乱地滚来滚去,哇哇地嚎,揉乱了好容易打理整齐的羽毛:“呜哇哇哇哇哇——你以为我愿意哭呜呜呜呜呜!哥是你契约兽!你的情感波动直接把我淹了知道吗哥控制不住哇哇哇哇哇哇哇!明明是你想哭的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丹鴸直白而响亮的哭嚎回荡在水阁四壁,从敞开的长窗飞出去,在千荷万叶尖,在琳琳碧波上,在高岗流云之间回荡,像敲碎城墙的巨锤,一声一声振聋发聩。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平日臭屁的大鸟哭得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陆机伸长手把它搂在怀里,听它放肆地大哭大叫,说不出的羡慕。从窗口望出去,依然是同千百年前一致的晴天,走过千百年前就有过的云彩,只是千百年前的人已经不在。
……
……
都不在了吗?
不对不对,【我】还在。
应该死了的顾淮之还活着,蓝决还活着。柜山还活着。
家还在。
猛然间,狂热席卷了身体。陆机将丹鴸转向自己,热切地捧着它的毛脸:“丹鴸丹鴸,你帮我去找大师兄好不好?”
丹鴸还在抽抽搭搭:“嘎?”
“我大师兄一定还活着!因为柜山还在,我和蓝决还在,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胆小鬼!”陆机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去找他,跟他说顾淮之没有死,顾淮之在柜山上等他回去喝酒,不可以不回家!他不肯来,你绑也要绑他上来!”
“这难度也提得太高了,哥现在打不过他啦……嗝儿。”
“你是丹鴸,你一定有办法的!”
“就算你忽然给哥戴高帽子也没用,哥……糟了!”
没等陆机反应过来,丹鴸咕嗖地变成小红雀,从后窗流矢一般射出去了。
欸欸欸?
紧接着竹廊上响起急促脚步声,一息之后,门口已飘过熟悉的浅朱羽纱。年轻的柜山之主御风而至,长发浮动,神色匆匆。眼中盛雀跃与欣喜,却在看清屋内人之后溢出满满愤怒。
“——为什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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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问为什么是你啊……
陆机心中叫苦不迭。凡人观察研究兴趣小组居然没缠住蓝决!不对,应当怪丹鴸方才惊天动地的一哭。他早该料到瞒不住蓝决,他已经是柜山之主了。
蓝决逆光而立,面色沉沉,如山雨欲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陆机慌慌张张往后爬:“我……我找秦仙师……他……他是我偶像!”
蓝决步步紧逼:“这里是菡萏君子霍景胜的故居,你怎么知道秦墨歌在这里?”
“我、我听人说——”
“听谁说?”
“呃……是……大家闲聊的时候……”
“为什么哭?”
“我、我摔……”
蓝决打断他:“丹鴸在哪里?”
陆机快被逼疯了。
“是丹鴸告诉你的。”蓝决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它是你的契约兽。方才哭的也是它。”
蓝决的精神魄力实在是太可怕!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陆机豁出去了:“是又怎样!我又没打算骗你,是你不问!”
“果然是你。”
……完了。
陆机两眼一闭,已经做好被暴打一顿的准备。但想象中的拳头却没落下来。
“丹鴸为什么哭?”
咦?
陆机有点迷迷瞪瞪。蓝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声音有些颤抖?
他紧张地舔舔唇,试探着说:“我……我不知道,它进来后发现屋里没人忽然就哭了,我拦不住它……”
蓝决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淡。
“为什么来找秦墨歌?谁的主意?”
“是我。我……从前就很崇拜秦仙师,听说他的墨宝千金难求,所以想见识见识……”
蓝决狐疑地盯了他许久,冷笑道:“看来你还不够了解你偶像。他很早就封笔了。”
“我……就是心存侥幸……”
“我看你是太无聊了。”
陆机低头喏喏,半个屁不敢放。
“你身上还有秘密。”
“……”
陆机内心剧烈挣扎中。我到底要不要坦白身份呢?我现在坦白他会信我吗?他要是不信我会不会被杀人灭口?他要是知道我瞒着他会不会恼羞成怒继续杀人灭口?等等,为什么结果都是杀人灭口?
他想得惊涛拍岸,浪花冲天,结果漏了蓝决前半句,后半句……叫他立马卷铺盖滚出烟雨山庄???
“那样我就没处住了。”陆机弱弱地抗争。
“搬来雨生百谷,同我住。”
“……”
不要吧?陆机傻眼。
蓝决意味深长地俯视他:“放心,我会看着你。会有事情让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