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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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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上华街和破庙后院已被刘崇德摸了个门儿清。五年的时光仿佛厚重地叠压在了八岁前的岁月上,阴影把一切硝烟、泪水、离别和生死遮盖,只在岁月深处间隐隐绰绰。
老和尚好像更老了,又好像没有。
有时刘崇德和他说话,他反应极慢极慢;但有时他一个眼神,又玲珑透亮,隐现睿智光芒。
刘崇德从来不说,但他总会突然想到:老和尚是不是要死了?
每次这样的念头一生出,就如疯长的毒蔓迅速攥紧他的心脏,使他每一息间都疼痛难忍。
每至深夜,他都要熄烛后在老和尚榻前停留一会儿,用手去探以确定他还有鼻息;或是白天老和尚打盹儿时,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拍一拍老和尚,听到他梦呓着动了动身,刘崇德才放下心来。
他无法想象再失去一个亲人的痛苦了。他与老和尚的相依为命,是比血缘亲情更牢固的存在。
他们的光景已好了太多,从化缘乞讨为生,到老和尚教他编制草结拿到小摊上去卖,刘崇德感觉自己似乎回归到了人的生活。
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刘崇德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够干一些体力活儿养活老和尚;又希望自己不要长大,这样就有理由依赖老和尚,让他牵着自己的手,听他用哄孩子的语气同自己讲话。
他想,这当真应了老和尚告诉他的:由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他尚不成熟的迷蒙忧怖,小心翼翼地触向生死。
他辨不清这个世界对他是笑还是哭,他仅仅缩在这一隅诧异而惊惧着。
刘崇德十三岁这一年的余月,阳光总是亮丽的,瑰丽落花铺了长长一条街,当真有“十里桃花”之感。在槐香盈满上华街时,遥远的京城里掀起了又一番动荡。皇帝偏听佞臣之言,不顾朝臣反对,执意改革。革之一字,非旧法陈制,竟系氏族官制,美其名曰:“拨冗简政”。世家恩怨,党派相争,如两排跃起相撞的浪潮,铺天盖地的洒向这腐烂的城池,把本就岌岌可危的政权冲击得体无完肤。
“啪”的一声,那串老和尚捻了三十多年的老旧佛珠,突兀地迸裂开来。
敲打木鱼的声音空了一个节拍,那双轻阖的苍老眼皮下有微微颤动。
珠子四散掉落的碰撞声惊得刘崇德从打坐中回过神来,他立刻扭头去看老和尚。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怅悔……”
“……作已深自责,怅悔更不造,能拔根本业……”
老和尚喃喃,不知是说给菩萨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释心!释心!”
刘崇德小声而焦急地唤着老和尚,他的声音中还掺杂了隐隐茫然和不安。
老和尚不让刘崇德唤他师父,也从不提辈分之事。仿佛刘崇德这么多年来跟着他,真的就只是在收留一个孩子。
老和尚定睛瞅了他一眼,带着莫名的愧疚和释然。
“阿弥陀佛,贫僧要上路了。”
“……不!不!”
刘崇德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他还未换完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奇怪嗓音像不知名的幼兽的悲泣。轻而尖细,给人莫名寒意。
他扑过去,却仿佛被某种不可抗的力量隔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和尚利落的起身,全无之前的衰老迟缓。那年迈的残躯有如神助般健步如飞,迈出了佛堂,迈出了大院,再往后就迈出了刘崇德视野所及范围。他迈入尚且繁华的上华街,穿过这片喧嚣,仿佛对周围的叫喊和目光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老和尚最终走到上华街南尽头的码头处。等到刘崇德拼了命挣扎着赶至这里,只觉忽有一阵大风起,他最后看到的,是老和尚摇摇晃晃的身体被风一卷,伴随着扬起的漫天桃花,“噗通”一下子坠入江中。
隔着一条街宽的距离,那画面仿佛被延缓了无数倍,刘崇德看见那破袈裟在半空中下坠时,竟划过一道十分释然的弧度。
稀稀落落的来往行人,神色如常。似乎并不知道码头上一条生命的消失。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神色寂寂。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同干枯的河床,挤不出一丝光来。他僵直着站在街中央,擦肩而过的人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那风渐息,日头暖软。鸟语花香都囊括不尽这四月盎然春意。
恍惚间,遥远地传来牙板声,有婉转的嗓音悠悠飘近。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万古只青天,多事悲人境……”
那灿烂阳光洒在这一角的不堪上,像洒在世界上其他幸福人家的窗前一样明媚。
十一
“释心,这世上,果真有佛么?若有,为何不渡我?!”
“阿弥陀佛。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尔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佛祖自在我心中。”
故曰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能除一切苦,则真实不虚。
十二
太恶毒了。
真是太恶毒了。他想。
他转过身,挺直背,僵硬地迈开步子。
他对这个世界最无助的怨恨,随着无人知晓的、绝望灰暗的回忆,犹如天明时海面退潮,隐去了黑暗秘密的角落。
他双手抹上自己的脸,以为自己会哭。
但他的脸上异常干燥,仿佛一片荒凉的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