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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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浑身浴血，出生在最美丽的人间四月。
这一刻，他的娘亲因故意被冷落活生生血崩而死，他的父亲在码头被人推下水去，至死仍不知家妻生产。
他被收拾干净送进宫中，睁开的第一眼，看见的是躺在金鸾账内的虚弱女人。
那个刚生产完的美丽女人向他伸出了手：
“我儿——”
在他身边，一个宫人悄悄端走一盆模糊血肉。
二
八皇子刘崇德的到来，像早已在心中计划好的那样，果真为贵妃带来了数不尽的珠宝和令人眼红的恩宠。
母凭子贵，这一步棋，下得似乎很俊。
皇帝老来得子，宠崇德宠得上了天，摘星摘月，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八岁之前，他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
八岁之前的八皇子，是宫中所有人都想巴结又嫉妒不已的对象。
贵妃常常对他说：“母妃这后半辈子，就靠我儿了。”
谁也不知道，八岁之前的八皇子，心中尽是孩童没有的沉重负担。
崇德寡言又懦弱，尽管受尽圣宠，却没人认为他会参与到夺嫡的混战中。
直到八岁那年的庆生宴上，老皇帝对众臣宣布，立八皇子刘崇德为储副。
风云诡谲的皇城，终于变了天。
三
玉道生第一次见到刘崇德，是在八皇子的八岁庆生宴上。
梁上悬着的宫灯轻轻摇晃，金色的烛光洒在孩子脸上，背后则是银色月光。
玉道生凝视着刘崇德的面容，宛如初见，又宛如每个流逝岁月的迭加。
陈旧的柔情破土而出，顷刻间激起缭乱的思绪。
直到身旁的宫人再一次叫道：“方士？”
他回过神弹了下拂尘，道：“走吧。”
四
八皇子八岁的这场庆功宴上，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揭穿贵妃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八皇子的血无法与老皇帝的相融；
皇帝愤怒得急火攻心，本就已至风烛残年的身体一下子垮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再也不用隐忍，两派纷纷亮出底牌，挟持皇帝，
——宫变了。
崇元四十八年夜，厮杀，鲜血，刀光剑影，人仰马翻，这场暴乱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从昏黄的酉时开始，到寅时天明结束。
薄薄史册上记载，仅仅六个时辰，这个王朝便易了主。
夜色浓得像块裹尸布，沉沉地压在这座皇城上空。
血把宫中的大理石地面染红，腥气顺着血流出宫门，城中千家万户大门紧闭，慌恐和压抑笼罩了这座已从根部腐朽的城池，甚至没有一声婴儿的啼哭。
这是个混乱而荒唐的夜晚，上下几十年，几百年，空前绝后。
于是这世间再没人忆起，崇元四十八年四月十三日这夜，华灯照彩，歌舞升平，是元朝第四位帝王最宠爱的八皇子崇德的八岁生日宴。
只有一名深受先帝倚重的方士，冲着那片遥远火光，叹了一句话。
这句话并没有在正史中记载，反倒是野史中有诸多猜测。
但故事的真相，永远地被掩于历史之下，再无人知晓。
五
这个国家之后怎样，与刘崇德再无一点儿关系了。
宫变那夜，刀剑无眼，眼看差点儿就要刺进刘崇德的胸膛，贵妃一把抱住他，替他挡了一箭。
女人临死前哭着对他说了真相，“……我想，这就是我贪慕荣华的报应。但是，崇德，崇德……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就该是我的儿子啊……”
那个养他八年，他一直叫母妃的女人，那个贪慕荣华，一步错步步错的年轻女人，她死时尚只有二十六岁，她的尸体倒在冰凉的石面上，被铁蹄踏过，被火把烧过，死不瞑目。
刘崇德什么也不知道了。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成一个恶魔，对他露出狰狞的笑脸。
他浑身是血地跌坐在地上，眼泪都已流干。
刘崇德八岁之后，时间少了一个八皇子，多了一个朝廷通缉的重犯。
那夜趁乱，有人将他抱离皇宫。
一路上，他安静沉默，不哭不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那人把他放到一辆马车中，在他腰间系了一根没有玉佩的环扣。
玉道生在夜色中摸了摸崇德的头，他的声音在厮杀剑戟铿锵中仿若来自天外云端。
他对刘崇德说：“天大地大，随你去吧。”
车轮转动的那一刻，崇德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回身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帮我？”
但是玉道生的身影在夜色中迅速隐去，只有车边带起的呼啸风声回答他。
六
崇德安顿下来，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他一个孩子，一路上被骗走了车马和银两，还差点儿被伤。又饥又渴地倒在一个破败庙门前，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是在一个简陋的僧房内。
桌边坐着一个邋遢的赤脚老和尚，见他醒来，问他：“孩子，你想要剃度么？”
崇德当时又惊又怕，几乎失了声。一路的逃难把这个八岁孩童的身体和精神都掏空了。他看见陌生的老和尚，又怕他是坏人，也根本顾不得老和尚说了什么，一个劲儿的直摇头，身子往硬床板后缩。
老和尚看他这样，扬起了和蔼的笑，尽管在他这张邋遢的脸上做什么表情都显得凶狠丧气。
“阿弥陀佛。莫怕，孩子，贫僧只想问你，你愿意皈依我佛么？”
崇德听着老和尚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又软言安慰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定下来。他知道剃度是什么意思，但对于宗教和信仰这些抽象的东西还不太了解。他懵懵懂懂地望向老和尚：“我剃了度，您就能收留我吗？”
他毕竟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担惊受怕这么久，只想找个人依靠。但从小在充斥了利益权欲的宫斗倾轧间长大，他比更多的孩子早熟而懂事——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就先要付出什么。
比如眼下，他想要一个容身之所，就先要舍掉自己的头发。
老和尚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摇头轻叹道：“罢了，罢了。”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句佛偈。崇德没听懂，那老和尚看着他虽然脏污却依旧透露出昂贵气息的衣袍，悠悠地说：“也罢，若因若果，随业报应。你心不向此，尘缘难了，不能强求。”
崇德急了，说：“我愿意剃度，只求您能留下我——叫我干什么都好。”
崇德有一点许是其他皇亲国戚学不来的。那就是不摆架子，没有什么贵族的坏习气。除却本身天性软弱寡言，窝头鲍鱼他都吃得，土炕暖床他也忍得。
这个也是让贵妃一直头疼的事，他身上永远没有皇族的自信和气势。有时候贵妃想，难道假的永远真不了么？她又痛苦地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对她的敲打，每每看见崇德暗中吃了亏也不敢还击的唯唯诺诺的样子，她眼前就闪过那个掩埋一切肮脏秘密的下午，阁前的桃花开得绚烂多姿，荼蘼出一片几尽梦幻的虚假。死胎被悄悄地埋在芬芳的落红之下，而她的手上，是另一条崭新的生命。
而她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二者间那隐秘的不可言喻的微妙关联。这简直荒诞无稽，又扭曲地和谐至极。
也许那才是一切噩梦的起源。
但是至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任何人，在纷乱的迷雾间，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就像此刻，尚不谙世事的刘崇德，只是在为自己的活下去而努力。他还不足以成熟到能衡量一句佛偈和一口饭的价值。他还那么单纯而又小心翼翼地向这个波云诡谲的世界伸出一只手，自以为等价交换到一个吃饱穿暖的机会，孰不知命运递到他手中的，是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玩笑。
老和尚笑了，他像每一个和蔼的长辈一样，安慰着刘崇德：“你若愿意跟着贫僧，未来世中，生灭变异，都要自己去参悟。待有一日你想透了，贫僧再为你剃度。”
“愿意的愿意的。”崇德忙不迭地点头。
他心里尽是一个孩子找到归属的满足快乐。
七
但他错了。
这只是他短暂人生中，另一段颠沛流离的开始。
八
那破败寺庙早已没了人息，其荒芜程度从刘崇德醒来的那一间僧房就可见一斑。
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乞丐暂避风雨的场所。但老和尚已独自一人在这里度过三十多个春秋。
每日清晨，崇德都要随老和尚跪在破旧的佛堂里念经打坐。能叫人认出这是佛堂的，是一座已然掉漆的巨大佛像，以及它身侧墙壁上光怪陆离的壁画。
其实刘崇德很害怕待在这里。每当他跪在空旷的殿里，总感觉自己被无限缩小而周围的的一切在无限地放大。那庞然的佛像金刚怒目，仿佛从虚空中向他投下狰狞的注视。壁画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神鬼牛马森然而立，似乎总有桀桀的尖锐狞笑回荡在耳畔。他有时恍恍惚惚陷入眩晕，突然惊醒时就吓出一身冷汗。
他有一次忍不住向老和尚说了这些。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言语，只沉静地敲起木鱼。梵音嫋嫋回响殿内，崇德才稍觉心安。
他问老和尚：“您看到了什么呢？”
老和尚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
崇德听不懂，只道：“我怎恁地害怕。”
老和尚说：“心是恶源，行为罪薮。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
崇德似是沉思了许久，才说：“我没什么妄想，我只想吃饱穿暖就够了。”
老和尚敲完最后一声木鱼，转过头来说：“你放不下。”
接着又双手合十，叹道：“你早晚放下。”
但是当一切问题遇上了吃饭问题，那都不算问题了。
他畏畏缩缩地跟在老和尚身后，不敢拿正眼去瞅身侧走过的行人。
老和尚拿着个破钵，在人潮中淡然地穿梭，丝毫不顾及自己脏污的形象与人来人往格格不入。
他瞧见某些路边的店铺或是打扮阔气的公子少爷，就上前去搬出他那套“阿弥陀佛贫僧化缘”来，有时候遇上心善的或不愿计较的，给了钱或食物就打发走他们；有时也遇见找茬的地痞无赖抢走他们刚乞讨来的钱，或是脾气不好的老爷们叫下人揍他们嫌他们脏了路，往往那些眼高于项的官爷和豪富都啐他们一口，连骂晦气。
每当崇德不得已随老和尚躬下腰放低姿态求别人施舍，忍受着可能的白眼和侮辱时，他心里就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耻感。那种仿佛万蚁蚀心、万锥穿心的绵密钝痛从心脏蔓延开来，顺着血液的流向，直燃烧到头顶，噼里啪啦像要把他从内部炸开。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即使我不是皇子。
他想，即便自己不是皇子，是个平民，也绝对好过现在这样，像一条趴在地上的畜生，乞求别人的垂怜，彻底抛下脸面和尊严。
他又想，若自己八年前平安地被接生，娘没有被设计致死，父亲没有被暗害身亡，那么他今天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呢？
会是怎样的呢……刘崇德忽然陷入了迷茫。
他甚至想象不出任何寻常人家儿孙满堂的和美画面，他对宫外生活，没有过任何的接触。
他甚至在睡梦中，也只能梦见华美宫殿里成群的仆人伏倒在地，端到他面前的全是玉露琼浆，凤肝龙髓；他有最精致的玉雕珠宝，最华丽的黑貂之裘。
他过着馔玉炊珠般的生活。
他一直是一个人。
但此刻，过度的饥饿使他的胃剧烈抽搐。
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狠狠地。
仿佛和着那股膨胀起来的自尊，一股脑儿咽下肚去。
它化作利刃，划过喉咙，疼痛从舌根传至胃部。
他低下头，抬起双手，作出最卑微的姿态，说：“多谢施主。”
九
时光更像是个大碾盘，把一切奇形怪状的棱角磨平，推下来的渣滓，被弃之若履。
包括反骨，包括尊严。
剩下的，以平滑的姿态擦过世事无常，千秋万象。
如此落寞地，刘崇德向他的生命，再租借了五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