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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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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温君游一事后,苏府遭了官府查封。苏舟作成了独身一人,身边的几位夫人与他的儿女也同他离散,下人也四下奔走,府里只余下了空荡与羡眼的富丽堂皇。
那一日,温君游出葬,跟在灵枢后头的爹娘姊妹哭成了泪人,似是雨水涟涟掉落,本是微许天光的天色,忽而密布起了铅色的青云,空气闷沉起来,连轻拂的风都已不隐约。
卿上令唱完戏从茶楼里匆匆忙忙赶出来,她还是想见一见,不论穿过长街短街,路还是过远。今日这条长街上,人影两三,甚是冷清。她喘息着望向那走远的浩浩汤汤的队伍,已看不真切,眼前唯有一抹抹纷飞的缃色,在空中盘旋着又落在地上,犹似铺了霜色寒凉,心底滋了言不尽的凄恻。她也本以为苏舟作的后半生会是拥着这偌大的繁华,身边围着妻妾成群,绕着儿女承欢,如此长梦年秋。
后来的日子里,卿上令做了许多梦,零零散散的,梦见那个雪天温君游在亭下抚琴的模样;梦见卿苑出身名门与苏舟作共作白首;梦见了青山上有一庙宇,庙里有一僧人告诉她有人在等她……常夜半清醒于榻上,望着窗外无星无月的沉夜,便觉无心唱戏,而今日午时茶楼要被包来作宴,指明让泣卿上台。
她不愿多想,直至天光微亮,还未阖过眼,却无任何困意。她记起茶楼中曾有位唱戏的,名叫月堂的女子,只见匆匆别过一眼,却足以难忘,长得极美,落入心魄那般的动容。卿上令去找了月堂,告诉她代替自己去唱今日的这场戏。此后,月堂成了见卿上令最后一面的人,承了她的诺,从未与何人说。
卿上令离开了都城,路上听闻都城外有一座山,山顶有一庙宇。山之高,高隐入云端,她走了盘桓的山路,半山路遇一老翁,白发长须,眉眼眯成一条线,佝偻着背,着了件靛蓝的粗布衣衫,他哑着声音向卿上令开口问询,喉咙中似是哽了一把沙:“姑娘,是否留宿于此?”
卿上令心下生了疑,却又觉那老翁像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仿佛唱一段戏,柔肠百转,牵了愁绪千结,在台下看却不过是恍惚。她不知何故点下了头,老翁一言不发地蹒跚着步子,为卿上令带路。
走至一片竹林里,老翁才开口道:“我是被雇来守房的,守了好些年,却无一人入此山。这屋子还新,姑娘若不介意便买下吧,老朽也就可以回家了。”
不觉间已穿过了竹林,卿上令只觉眼前开朗了起来,俨然诗画里的景,一座砖瓦房间背倚青山,前赋流水,可闻飞鸟之音于空谷回荡,便想寄得锦书。她遂了老翁的愿,买下了屋子,守房的老人便收拾衣物包袱下了山,临行前对卿上令道:“山顶有一庙,隔一月便会有僧人下山取粮,有时也会送些过来,不必担忧。”
此却天色已晚,卿上令抬头望向山顶处,不见庙宇,只见云烟过眼遮了山峦。她走进屋中,一切方显陌生,就连窗外透进的光都觉清冷。她想着明日再去山顶上的庙宇,便阖眼睡下了。
翌日清晨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山间,清晰可闻,覆盖了万赖俱寂。卿上令仍旧夜半醒来,听了一夜门外细细的流水声,直至天色泛白闻雨声她才起了身,打水漱净,理了妆发,着上一袭白衣红裙,执伞出了门。
她遁着昨日的记忆,穿过竹林,步子走得极缓,裙角带过沾了雨水的竹枝,时不时抬头可见伞上落了一片竹叶,便要轻轻抖落。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这片竹林,便见了上山的台阶,台阶染上了一层深色,覆满了青苔。
卿上令提裙低着头走得小心翼翼,心中默默地数着台阶级数,数到十九时,她过累地停下了步子,抬起头想看看还有多远,却见了一名男子,淋漓了一身雨水,面色略微苍白,依然过分的漂亮,更不如说是精致。卿上令不由呆看了几分,便觉不妥才低下了头擦身而过于他,却忘了提裙,裙边沾了泥土色。
才登两级台阶,那名男子抓住了卿上令的手,卿上令转过身看向他,只觉他手冰凉。他松开了她的手,良久才开口问道:“姑娘,能否帮寻一人?”卿上令不禁想起了温君游,不知他的声音也同面前这人的声音一般温润如泽。
“可你身上的衣裳已湿,且山路湿滑恐是难寻。”卿上令仔细看了看他,犹豫着是否为他遮雨。他暗下了眼神,转身欲走,卿上令递了伞给他慌忙道:“若不介意,先同我去避雨,等雨停了再与你寻人如何?”
那名男子看向卿上令淡笑道:“麻烦姑娘了。”卿上令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与他一同走下了台阶折回了路,她回望了一眼山顶,只见山雨濛濛,白茫茫的一片。
卿上令带他回到了屋子里,为他斟了杯尚有余温的茶,却不知如何起火,许久才找来火盆起了火,让他坐近些烤干衣服,怕生风寒。他却没有靠近,站起身来走得离火远了些。
“你怕火吗?”卿上令不解地看向他问道,那名男子点了点头,她便倒了杯茶水浇灭了盆中的火,只得烧热了水让他喝下去。
终是没等到雨停,而天色却已向晚,卿上令为他做了粥,问道:“今夜,不如就先留宿于此如何?明日再与你一同寻人。”他点了点头,道了个“好”字,见卿上令转身离了开,叫住了她又道:“在下名唤晏念,无处可居,不知可否能久留几日?”卿上令温柔地笑了起来,点头回了他:“卿上令。”
次日天晴,山里还漾着雨水的气息,卿上令同晏念去山里寻他要寻的人,却一日无果。
这天夜里,晏念做了个梦,梦见了南倾远,化作了一只青色的蝴蝶,飞在清朗的月色天地间,忽而又化作了一人,看不清面容便消失在了一团青云中。至此他便梦醒,再也没有睡着,天将白之时,才觉困意。再次醒来时,天还尚早,却又下起了无声的细雨,渐而转大了雨势才闻雨声。
卿上令见晏念醒来,告诉他:“山上的一位老和尚给了几个果子。”
晏念不解:“山上怎会有和尚?”
“你不是从山上下来的吗?怎会不知。”
“山上无庙,哪来和尚之说。”
卿上令没有多问,心想若不是山中的妖怪,那也不错。她看了眼窗外的雨,坐在了镜前,画起了唱戏的妆容,晏念站在一旁,却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她。卿上令忽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晏念道:“你很适合当青衣。”她起身换他坐了下来,为他画起了妆,并说道:“我以前是个伶人。”晏念问:“什么是伶人?”她不答,过了良久,才道:“画好了。”
而后,卿上令便在屋外的廊下教晏念唱戏,雨声之大,却掩不住那拉长的“咿呀”声,她叫他如何摆手势,忽而一只蝴蝶飞停在了晏念的指尖上。
“我听过一个故事,曾有一个很有名的人偶师,身边跟有一名年轻的女子,人偶师制作了许多人偶。有一夜,天边升起了一轮青色的月,那名女子化作一只蝴蝶,飞到放置人偶的屋内,在一只人偶前化作了人形,赋予了一只人偶生命,并为他取了一个名字。她与人偶作伴玩了,那只人偶有了人的感情,可有一日,那名女子丢下了人偶,和人偶师一同离开了。”
卿上令望着飞远的蝴蝶,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笑道:“等过几日天晴了,我便帮你寻人。”
雨霁了好一会,月堂在桥上遇见了宿冬爻,却如同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