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劫》莫红尘

81、西夜公主

　　“折腾了一夜，却是白跑了一趟，晦气！”夏十三并不向太子行礼，只顺手抄了偏坐上一碗茶水，大口喝下，长出了口气，才向太子道：“别说那姓洛的影子都没寻到，就连那二十匹马也没个去向。”

　　夏十三的粗鲁无礼虽是众所周知，却多是道听途说，毕竟亲眼见识过的也没几个，如今那滁州卫指挥使夏江是亲眼见了，惊得好一个目瞪口呆。太子却仿若未知，只微微一笑，指着地上跪着的滁州指挥使，道：“夏指挥使已经报上来了。”

　　夏十三一怔，扫了那滁州卫指挥使一眼，随即气笑道：“我说怎么从琅琊山下来便不见你，敢情是跑来恶人先告状了！”

　　夏江颤着声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他虽和夏十三一样同是卫指挥使，但夏十三的京畿卫是直隶京师，大都督直属，而他这个卫指挥使，却是在直隶都司之下，生生小了一级。

　　夏十三一脚踹过去，将夏江踹了个四脚朝天，仍不解气，指着他鼻子骂道：“一身的奴才相，真是白糟蹋了你武官的身份！你也配跟爷一个姓，凭白丢了爷的脸面！”

　　夏江连滚带爬地趴在地上，颤颤微微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瞧着他这一副贪生怕死的卑微相，夏十三连踹都懒得踹了，索性拂袖转身，向太子凌楚宸道：“属下陪同王妃自江宁城出发，寅时便已到了琅琊山下的小客栈，可那滁州卫兵士连同滁州府衙役，却是在卯时才零零散散赶到，这滁州卫指挥使与那滁州知府原本是未到的，待听闻王妃与属下皆到之后，才又姗姗而来。如此疏忽职守，岂能保得一方安宁，说不得那琅琊山下的客栈便是养在他们庇护下的黑店！”

　　太子面上仍旧淡笑，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才抬头对门口守着的侍卫道：“先带他下去。”

　　侍卫应了，一左一右将瘫软的夏指挥使拖了出去。

　　太子磕着碗盖，看着袅袅升腾的白雾，深思了一会儿，才道：“她也没看出蹊跷？”

　　夏十三眯眼瞧了太子一眼，斜吊了唇角一笑：“那照夜狮子日行千里，当真是名不虚传的，她比我们至少早到了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即便有什么线索，也已被她抹了去？”凌楚宸抬眸看着夏十三，面色平静，目中温色如常。

　　夏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这般敲锣打鼓的与她为敌，是在逼迫她对付你，还是提醒你自己对付她？”

　　凌楚宸温润一笑，夏十三却看出了自嘲的意味，他心中微讶，赶紧转移了话题道：“据之前探报，那洛天涯确是中了蚀心毒，昨夜怕也受了伤，却未致命，此时应是找了个安全之地藏匿。属下以为，他必是给宁王妃留了线索，咱们只要派人盯紧宁王妃便是。”

　　“不必。”凌楚宸道：“想必那二十匹宝马已经分开送往南疆了，只是不知道南疆那样的环境，能不能养活汗血马。”

　　宋青一路疾行，回府已过辰时。

　　她刚刚回房尚未梳洗更衣，无伤便在门外禀报，说是突厥左贤王哥舒衍前来求见。

　　宋青蹙眉：“这个时辰，王爷当去上朝了呀？”

　　无伤道：“他说，是专程来见王妃的。”

　　宋青有些意外，想了想，把无伤叫进来：“他有没有说，为何要见我？”

　　无伤摇头，同时递过来一张纸道：“哥舒衍说，王妃只要看了这个，定然会去见他。”

　　宋青拿过来一看，竟然是画着七颗小石的那张图纸。她心中一动，哥舒衍怎会断定她一定会对这张图纸感兴趣，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

　　宋青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

　　于是吩咐无伤先一步将哥舒衍领到听雨轩，她这才洗去风尘，换过正装。脑海里不时想起，藏在小白马鞍之下的信筒里的那短短八个字：将计就计，安好勿念。苍劲有力，龙飞凤舞，自带一种历世旷达的风流，确是洛天涯的字。

　　将计就计！宋青咀嚼着这四个字的含意，大致能猜到洛天涯此番遇险是他有意为之，哥舒衍的危机她能预料，洛天涯又怎会看不到？但这所谓的‘计’，其中究竟牵扯到了何番算计，却是不得而知。

　　她在小白赶来之际便已拿到了洛天涯的报信，之所以还要赶去琅琊一趟，一是为了迷惑各方眼线，二也是为了看一看洛天涯的这一番将计就计，究竟是何情状。

　　但这一看，却是更为担忧了。她一马当先赶到之时，那小客栈一片死寂，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里外外只见铺天盖地的黑红血迹，连同四下散落残缺不全的二十一具尸体。她虽明知道师傅定然不会变成这些尸体中的一个，却还是忍不住一具具踢开查看。

　　不必言明，她也可从这触目惊心的惨状里窥见师傅这一计所行得有多凶险，他虽自言安好，但这安好指的是全身而退还是伤不致命？

　　宋青招待哥舒衍的地方，在听雨轩。

　　“江宁的冬日虽然寒冷，却比漠北要好太多，左贤王不会埋怨本宫待客不周吧？”宋青提了红泥小壶给哥舒衍添了杯茶。

　　哥舒衍微微颔首，似乎没有兴趣跟她东拉西扯，默然饮下那一盅热茶，便抬眸看着宋青，幽蓝的眼睛被红泥小炉蒸腾的水气滋润，如雾霭下的海水，深不可测，他以一贯缓慢而郑重的语调道：“你既来见我，便该知晓我所何来。”

　　宋青茫然眨了眨眼，诚恳地摇头：“我还真不知道。”

　　哥舒衍用那海一般幽蓝的眸子盯了她半晌，既而半垂了眼眸，缓缓道：“我来与你讨要一样东西。”

　　宋青心里咯噔一跳，脸上却是笑得无懈可击：“若你所指是那画中之物，我到要问一问左贤王，你为何觉得它会在我身上？”

　　哥舒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缓缓道：“难道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西夜古国的最后一位公主？”

　　这个答案当真让宋青大吃一惊，惊得忘了隐藏情绪，倏然睁大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写着疑惑和不敢置信。

　　“看来你当真不知！”哥舒衍从宋青表露无疑的惊诧中看出端倪，微微蹙了眉头。

　　宋青呆了半晌，渐渐回神，捧起茶盅欲以饮茶来化解心绪，放到嘴边才发现杯内空空如也，却也装作有茶可饮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口，这一抬一仰间，已然回复了嘻笑不羁的样子：“左贤王这是特意跑来给本宫说故事的？”

　　哥舒衍一本正经道：“我只想知道那样东西是否在你手上。”

　　宋青提了小壶，添了滚茶，慢条斯理道：“听左贤王的意思，那东西与西夜皇室有关？还是说那本就是覆灭已久的西夜古国的东西？”

　　哥舒衍面不改色地道：“不管它曾经是谁的，将来都是我突厥的。”

　　宋青愕然看着哥舒衍，着实佩服他能理直气壮地将这强盗逻辑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她默了半晌，笑道：“本宫真是好奇，能让左贤王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来寻的东西，究竟是何宝贝？”

　　哥舒衍送茶入口的手势顿了顿，唇角斜斜勾了勾，不无嘲讽地嘟囔了一句：“宝贝？或许吧。”似乎察觉到语气中的不屑实在太过明显，他紧跟着正色道：“是在你手上，还是在宋啸风手上？”

　　宋青嗤笑一声道：“即便那是西夜国的皇室遗物，即便我母亲是西夜国的最后一位公主，那这西夜灭国也有二十几年了，流落个把的皇室至宝在外也大有可能，你又为何断定那东西就在我父女手上？”

　　哥舒衍却并不是一个乐于解惑的人，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打算给宋青解惑，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宋青的疑问，只用他一程不变的缓慢语调道：“若本王势在必得，你要如何才肯割爱？”

　　宋青心中翻江倒海，重生后，自从父亲将那串石头交给她，她便一直将它拴在脚腕上，除了贴身侍候她的承影，就连龙雀都从未见过，那哥舒衍又何以如此言之凿凿？

　　想至此处，宋青忽而狡黠一笑，缓缓道：“若是……我宋青要你哥舒衍俯首称臣呢？”

　　哥舒衍瞳孔骤然一缩，幽蓝的眸中划过一道厉芒，他依旧凝视对面缩在白色狐裘里庸懒如猫的女子半晌，然后缓缓起身，拂了拂蓝色衣摆上轻微的褶皱，缓慢而平淡地道：“看来宁王妃并无诚意。”

　　宋青并不起身，只懒懒道：“既是势在必得，总要有个势在必得的样子。”

　　哥舒衍将转未转的身形一顿，俯首看着茶座里微眯双眼睨着他的女子，心口突然奇异地撞了一撞，那感觉如同他幼时猎杀草园上最凶猛的头狼时，积畜在胸膛里澎湃的兴奋和冲动，他不由微微一笑，这一笑，绽开在贯来石雕般肃然的冷脸上，却如冰雪消融百花齐放，刹时光芒四溢，似盛夏正午的阳光般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宋青被这光芒晃了一晃，心中也不由赞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个妖孽般美艳的男子，与那个以凶残冷酷而著称的左贤王混为一谈。只听那妖孽语调轻松地慢声道：“如此说来，魂引确是在王妃身上了。”

　　宋青歪头一笑，不置可否。

　　哥舒衍却不再说话，缓缓收了他那妖孽般的笑意，小施一礼道了告辞。

　　宋青起身行礼，却并不相送，只站在亭中看着哥舒衍一袭蓝衣飘然远去，心也跟着寸寸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