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派遣总部》肖河

42、第四十二章

　　好半天他才说：“有一种术施在某个人身上可以让他刻意地忘掉一件事，不是消除记忆，而是潜意识里把某段记忆的某个环节虚化，如果没有一个和被虚化主角有关系的人主动提起就永远想不起来。”
　　“所以我实质上是失忆了自己却意识不到？”
　　“对，我们曾经想过消除你的那段记忆，可是你很不受控，一旦醒来发现自己失忆肯定会主动去查……”
　　明野失笑，怒火像一头困兽找不到牢笼的出口：“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么多年我就像一个傻逼被你们玩弄……”
　　老头摇摇头：“你是东岳神君取山心石所炼神器，化成人形的第一天就野性难驯，但是千万年来行事也算张弛有度，直到遇到太白原，你哄着我们说要亲自抓到太白原让他心甘情愿认罪，我们都以为你只是少年心性就答应了，把当年围剿太白原的指挥权交给你，你停了天谴隐藏真身变换人形怂恿太白原离开，三天之后我们才发现蹊跷，连夜降下天雷和天怒警告你，你却在我们眼皮底下放走太白原。”

　　他静静地在台阶上坐下，盯着明野，眼中一片空茫：“除了失望，我们更多的是恐惧，因为我们突然发现你不是少年心性，而是逆反，而那个让你不可控的因素就是太白原。后来六界都有传言说太白原主动拜访魔尊并入了魔，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太白原从你的世界里变成一个虚影，让你仍旧在我们可控制的范围内。”
　　“当年太白原杀了黄龙，你们降下天谴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明野面带嘲讽地问，“你们不也是发现太白原同样的不可控？”
　　老头自嘲地笑笑：“神魔大战几千年不停息，九天六道人心惶惶，战争让所有人都魔怔了，你也做了上万年的神，应该明白神也有私心，和魔界千百年不停息的战火都是为了私欲。那时候太白原突然杀了黄龙，我们意识到自己队伍中出现了一个并不认同我们理念的人，这种感觉让我们感到恐惧，害怕一旦有一个人质疑，就会有无数个声音相应。所以离经叛道就该被清除，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想法。”
　　“后来又为什么接纳他？”
　　“本身杀一条黄龙不算什么，战火渐息后，我们也从一开始的狂热中解脱出来，他又是山魂，天生地养，八百里太白原不灭，他亦不灭，与其说宽恕他，不如说两相妥协。后来我们把他贬到下神界，把以前的事不管对错一概尘封，他也心灰意冷几千年不曾露面不曾发声，我们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永远消隐在时光里。”
　　明野嘲讽地笑笑，那么多年真相就像一个密封的坛子，如果不是被熊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揭开了盖子，那些被神界刻意隐藏的私欲和卑劣大概发酵到腐臭都无人知晓。
　　“你知道死神档案部部长吗？”
　　老头对他跳脱的神经感到不解，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明野说：
　　“他叫白静晨，如果你记忆好使的话应该知道那是太白原神君的俗名。”
　　老头脸色一变，一瞬间各种情绪在他眼中转换。
　　“哦，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神，死神界的事在你眼中大概就像毫无存在感的阿猫阿狗，九凤倒是知道，可惜他神级太低，当年种种内情他还不够格知道。”
　　“你……你们……怎么可能？”
　　明野冷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问第一个问题了吧？”他站起身：“以前的事过去太长时间了，阿晨自己都不想计较，我也懒得浪费时间，只是现在他有些麻烦，我要去魔界一趟，如果有种种流言传出来，还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我现在的态度很好，但不要以为我这些年修身养性，事实上我现在心情很差，白境晨对很多事已经心灰意冷了，我可不是，现在的我和当年一样不可控。”

　　他站起身，一脚把椅子踢到角落，撞到了大殿的一根柱子上，他在迸溅的碎片中走出神殿，殿外李晓宇茫然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脸色很差，左右走过来的神使看到他都退到一边，他抬头望了一下远处，远处一块雄伟的神界碑高耸，上面攀附着千万个妖魔张牙舞爪凄厉呐喊的浮雕，一层层黑链绕过神碑，象征着当年神魔大战的胜利，千万妖魔伏诛的画面。
　　明野走下玉阶，径直朝前走，李晓宇不知所措地跟上去，走到神界碑下，明野面色平和地抬头去看上面的浮雕，那时候太白原还藏身在魔界，魔尊败退，六界传言太白原逃到天界入了魔。在天生众神的眼中，太白原也不过是千万个妖魔的一份子，也该被锁链加身，天雷轰顶，坠入恶鬼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儿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晓宇摇摇头，心道你明知道老子不知道还这么问。
　　“这是神魔大战结束后神界给自己立的丰碑，象征天道的正义终于战胜邪恶。”
　　“哦！”
　　李晓宇刚要发表些感叹就看到明野淡定地解裤子撒尿。
　　李晓宇：“……”，心说你不也是天上众神一员吗？这不就是不孝子在祖宗牌位上撒尿一个道理。
　　明野：“儿子你躲远点。”
　　李晓宇赶快蹬蹬跑开，刚跑远就听到身后轰隆一声，他一回头一块石头落在跟前，抬头一看神碑被从中间拦腰斩断，明野手握一把刀，背影挺得笔直，几块碎片落在他周围。
　　碎屑漫天，灰尘弥漫，老头站在神殿之上，眼底看不到任何情绪。

　　绝阴山全山乌黑，高耸入云，直至苍穹，如一个界碑分割神魔两界，山上寸草不生，万古荒凉的风从深渊盘旋而起，山的右侧是终年乌云翻滚，越过乌云就是神族界地。
　　左侧临深渊，也是魔界边境，白水从悬崖上坠落，几道细长支流万古不停息地冲刷山壁，汇入悬崖下那条横贯魔界的长河中。
　　大河穿过魔界，河面上时常飘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偶尔会有饥肠辘辘的大魔潜伏其中，把跑到河边喝水的小魔小鬼拖入河中，不多会儿就有肉渣碎末浮上来。
　　万万年时光，人界早已是沧海桑田，面目全非，魔界却一成不变，空气中都是熟悉的腐尸味道。
　　悬崖上有一座小木屋。
　　白境晨沿着山路往上走，魔尊抄手跟在一旁，大概觉得此情此景十分有趣，笑道：“一别几千年，看你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嗯。”白境晨敷衍一句，继续往上走，绝阴山顺着山坡凿出了千万级台阶。魔尊好脾气地跟在后面，郁闷地说：“你看你走了那么多年，你的小木屋也没拆。”
　　白境晨：“魔界用地也这么紧张吗？我不在，连我的小木屋都要强拆！”

　　魔尊大笑：“你现在幽默感倒是提升不少，我记得以前……”
　　“我以前跟你也不是很熟，你总是说些含糊不清的话让别人误会，就像很多年前邀请我去你殿内拜访，却大肆散播太白原只身入魔的谣言，神界信以为真，这么多年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一直跟着我。”
　　魔尊呵呵冷笑：“神界想除你神籍，自然是希望你入魔的。”
　　“你也是知道他们怎么想才故意迎合的，杀人诛心，断我后路，你倒是一直玩的挺好。”
　　“这么多年你还是耿耿于怀啊。”
　　“看到你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魔尊一脸探究地看着他。
　　“明野，他撒起疯来不输你，但要比你坦荡多了。他就算跑到天上撒一泡尿亵渎众神，也敢立一块牌子老子到此一尿。”
　　“那么我呢？”
　　“你……大概只会说是有人拿刀逼着你尿，而你其实是一朵出淤泥不染的绝世白莲花。”
　　魔尊脸色讪讪：“你这张嘴呀……”
　　白境晨丝毫不在意他脸色，叹道：“你们两个真是生反了，天界众神明显更和你气味相投。”
　　魔尊笑：“我总算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和神界闹翻。”
　　白境晨面无表情地往上走，魔尊在后面摇头，任性这一点儿还真是没变。
　　终于走到山顶，木屋已经残破不堪，墙上和窗户上都有后期不间断修补的痕迹。
　　白境晨回头看了魔尊一眼，他觉得刚才给魔尊的评价真是一点没错，爱和恨都做不到坦坦荡荡，偏偏天生内心戏丰富，喜欢做些感动自己的事情，这么多年对一座小木屋这么用心，恐怕连他都要被自己洗脑出一段感人至深的虐恋了。
　　怪不得他和孟兰谷这么投机。
　　白境晨推开门进去，魔尊想跟他一起进去，他却反手一推，转过身把住门冷冷道：“多谢，我到家了，不送。”
　　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魔尊的双眼危险地眯起来，这扇木门他单手一指可捏成粉末，可如果真这么做了，他和白境晨之前微妙的和平也就破了。
　　一只小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恶狠狠地期待着魔尊的指示。
　　魔尊摆摆手，转身下山。
　　深渊底下伸出一颗千丈高的魔树，如一条庞大的机械吊臂树干斜斜地伸向木屋上方，天边光线流转，把阴影驱逐，瞬间树干上无数个浓黑的瘤疤幻化成一只只小魔，它们似巨大的虫子服帖在树干上，几乎和魔树融为一体，在天光的照射下慢慢张开黑色骨翼，活动一下身体，视线密密麻麻地落在木屋上，当阴影再次袭来的时候，它们收起骨翼，身形慢慢化成一颗颗树瘤。
　　白境晨把窗户轻轻合上，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和当年一样，连躲在木屋上监视他的那几只小魔都没变。
　　木屋里一切摆设都没变，连那只他当年取水的木桶都在原来的位置摆着。
　　时光回溯。
　　绝阴山如界碑隔开神魔两界，主峰正立在两界中间，当年神魔大战魔族败退绝阴山以北，但神界的势力也并没有得以蔓延过来。
　　天谴追不到魔界，在绝阴山以南停了下来，却没有撤离，而是化成巨大的乌云和闪电盘踞在绝阴山上空。
　　绝阴山悬崖绝空，下方的深渊已属魔界，白境晨就在悬崖边缘造了座小木屋。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微妙又相对安全的地方，魔界长河的下游流经深渊，河面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河水是黑色的，几乎腐臭不堪。
　　太白原可以长久地不吃食物，只需要喝清水就行，因为是神魔交界处，天泉水从上神界坠落，一股泉水化成瀑布坠入绝阴山深不见底的深渊，几条细小的分支沿着陡峭的山壁化成小溪。偶尔有小魔小鬼想去偷偷喝一口天泉水，一旦不小心掉进深渊就再没见爬上来。
　　绝阴山顶不长草，只有几棵古木深深嵌进山壁里长得遮天蔽日，太白原折树枝做成一个木桶，从悬崖飞落在山壁上，溪水细而且长，在石缝里蜿蜒流动，太白原把木桶贴着石头，溪水从凸出的岩石上滴滴答答地落进桶里。
　　天边云诡波谲，天谴暴怒，闪电流窜，阴影和天光剧烈交替，在太白原脸上留下不断变幻的光影。
　　太白原不为所动，在一块凸出的石壁上坐下，脚下是万古深渊，狂风从渊底盘旋而起，卷起他的衣角。这里时光散漫，他可以做一天一动不动，夕光满天的时候，他提着半桶水飞落到魔界边界，从那里慢慢走回到山顶的小木屋。
　　上游的河水不断冲下来，下游堆积的尸体被冲上岸，一只身体一半腐烂的魔物从河岸的腐尸堆中爬出来，慢慢爬到太白原身边，它伸出干枯的手臂向太白原摊开手掌，红色的眼睛里尽是哀光。
　　太白原面无表情地蹲下来，“你想要什么？”
　　魔物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臂伸伸，颤颤巍巍地伸出一个指头指向木桶。
　　太白原看看他烂了一半的身体，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眼中也没有同情和怜悯，却还是鞠一捧水。
　　魔界盛传天泉水能起死回生的谬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或者想要有大修为的魔物冒着被深渊吞噬的危险爬上山壁。
　　“喝吧。”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太白原把水送到魔物嘴边。
　　魔物黯淡的双眼霎时有了光彩，它努力地抬起头，露出缺了牙齿的嘴巴往上凑。
　　太白原把身体压低，把水往前送了送。
　　魔物喉咙深处发出两声似笑非笑的嘿嘿声，突然那已经腐烂一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窜起来，朝着太白原的咽喉张开血盆大口。
　　太白原伸手一挡，抓住魔物的脖子迅速站起身，魔物在他掌中剧烈抖动，伸出锐利的指甲想要去抓太白原的手臂。
　　“死性不改！”太白原冷哼一声把魔物远远抛入河中，转身提起木桶，视线四下扫一遍。
　　河中露出水面的大魔悄无声息地沉下去，魔界转仑山上无数贴合山壁悄悄往下爬的魔物也一瞬间停下动作，然后掉转头往回爬。
　　太白原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原来自己已经落魄到此等地步，各种大妖小魔都把自己当猎物了。
　　突然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他仰起头眯起眼睛，转仑山高耸的山峰后面，有一只健硕高大的大魔伏在山头看他，周围潜伏的小魔纷纷退避，可见那是一只颇有地位的大魔。
　　看到太白原注意到自己，它头转了转，背后伸出巨大的骨翼，借着山风盘旋而起，哗啦一声，无数个小魔跟在它身后飞起，夕阳下像是黑色的鸦翅划过天际。
　　当天夜里山崖下的魔树伸出巨大的树枝伸到小木屋上方，无数个小魔潜伏在枝干上在黑夜中睁开眼睛监视着小木屋周围的一切动静。
　　漫长的一百年过去，绝阴山上的古木枯荣轮转了一百回，日子平静得如同魔界堆满尸体的那条河流，平缓而静静地流淌。
　　太白原终日沉默，有时候树上小魔会小声讨论什么，他是能听到的，也因此知道神魔大战还在继续进行，神界吸收妖族、巫族势力，魔界大量征兵，六界无论站队哪方，最终都是两败俱伤，地狱堆满了魂灵，人间到处都是恶鬼号泣。
　　只有绝阴山是被所有人都遗忘的净土。白境晨偶尔会在夜深人静回忆留在太白原的最后三天，把三天内发生的每件事，阿原对他说过的每句话再复习一遍。他害怕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会遗忘掉这些，哪怕是曾经的点点滴滴都一刻不想忘记。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早点遇到阿原，他还会杀黄龙吗？
　　也许不会，知道这个世上自己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了牵挂也就有了顾忌。
　　更多时候他会猜测阿原的身份，在各种猜测中怀着临别时的约定慢慢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