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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亡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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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热昂斯区下雪时,总是很漫长的,戴维茨隔着蒙了一层雾气的窗户看着外面柔软的雪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在手心里也像是少女肌肤一样温润细腻的触觉。等到这一场拖得很久的雪终于结束,太过柔软的雪就会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渗入大地的心脏里,杳无踪迹。
但是瓦尔纳不一样。
积雪覆盖在岩石上,亮晶晶的反射着阳光,晃得眼睛生疼。每踏一步都会深深地陷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一边感谢着那牧民一家人的好心——在这种积雪下寻找能吃的食物可不容易,一边缓慢地向东边行进。
被视作最大障碍物的山,走到面前才发现低矮。也不过如此嘛,戴维茨心想,跟之前翻越过的高山比起来,这座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据地图来看,通过这座山之后的死亡之路,不远就是瓦尔纳和桑德兰森的交界了。
好,就这么一鼓作气地走下去,布鲁斯韦切利就在眼前了!
戴维茨差点高喊出声,随即意识到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傻乎乎的,尽管这里没人在看着他,于是只在心里呐喊了一句。
有了之前翻山越岭的经历,梅热昂斯的年轻人已经能够学着瓦尔纳居民的样用脚尖摸索着积雪下较为平坦的路。即使积雪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在这座平缓低矮的小山上行进速度还是加快了不少。
越过山脉后,路边一块醒目的木牌立刻进入视线——“警告:前方进入死亡之路。”
上面的油漆在风吹雨淋日晒下已经斑驳不堪,似乎已经在这里屹立了多年,破破烂烂的颇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坚持不懈地警示着误入此处的路人。
戴维茨默默盯着警示牌看了一会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这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在注视着自己的错觉。他向它行礼,然后坚定地向前走去。
不知怎的,他似乎听到身后的木牌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
圣地边缘,克吕尼修道院。
对于年轻的修女米菈来说,在小黑屋关禁闭、多念一小时祷文或是倒立罚抄《神谕》已经是家常便饭,宵禁时间外出夜游受到惩罚也不过给她的生活填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很快一切如常。
但这次不幸的是,翻墙砸在一个神父头上已经足够引起对方的注意,更何况这名神父是整座修道院里出了名严谨顽固的塞缪尔神父。
塞缪尔似乎是将她视作自己完美无瑕的神父生涯中一团难以入目的污渍,不清除干净誓不罢休,于是化身一块难缠的狗皮膏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各个角落。
米菈这周已经第六次看到塞缪尔神父在大家普遍入睡后亲自前来清点人数,第八次吃饭时在桌角瞥到那张线条僵硬、嘴唇紧紧抿成个一字的脸,吓得差点把饭前祷词念成了“靠”,而今天只是周三。
这神父怕不是吃饱了撑得慌——米菈暗自想。管他天父天母还是天大爷的,随便来个人把他带走吧,阿门。
照这样的情况,她这周是没办法偷偷溜出去鬼混了,真是大不幸。
孤儿院的孩子们恐怕要饿肚子了,也不知道那些没人照顾的猫会不会跑掉。
糟透了。
她心里的烦躁正在逐渐堆积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写在一张沾满油渍的餐纸背面,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像是一排歪瓜裂枣的士兵,这样写着:
“米菈姐姐,你的猫都不见了,很多小动物都不见了。我们没饿着,但是玛丽昨晚离开了,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像冰块一样冷。”
落款是孤儿院的孩子们。
她沉默着读完信,把纸揉成一团捏紧了拳头。
小玛丽只有四岁,前几天染了点小感冒,米菈以为很快就会痊愈,但没想过她竟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冷眼看着那些前来做礼拜、吃得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富人,感到一阵恶心。幼小的、稚嫩的、甚至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生命只能在寒冷的冬夜里血液逐渐冰冻,被草草埋进泥土下面的浅坑,连一块包裹身体的破布都没有。难道有些人的生命就生来比其他人更平等?
如果像书上说的那样,天父伽拉德真的存在,如果是他召唤了那可怜的孩子回到自己身边。
——那么这种神明,没有也罢。
“米菈修女?”
又是那个该死的神父,她得尽快摆脱这块烦人的狗皮膏药,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不能让小玛丽身上的事再一次发生了。
没人知道的是,这个比以往更加寒冷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很多年前,死亡之路还没有被叫做死亡之路的时候,这里是一片优质的天然草场,受到天父的恩惠,降水丰沛,草料充足,牧民们都喜欢在这里扎营定居。
后来不知是谁发现了这里地下的岩石坚硬又美丽,于是建起采石场,日夜不休地挖掘那些上好的石材,做成精致的成品。
可是这样的开采总有结束的一天,地下的石头几乎被挖空了,地面只剩薄薄一层泥土和碎石支撑。一次塌陷事故中死去了五十名瓦尔纳采石工,采石场也被荒废了。
再后来这里就成了寸草不生的“死亡之路”,据说有人听到从空荡荡的地下传来低声的哭泣,连野兔也不敢靠近,只有长了翅膀的鸟才能飞越。
戴维茨是不信什么鬼魂的传说的。只有鸟才能飞过去?那他今天就要证明,两条腿的梅热昂斯人也能走过去。
他把“警告:死亡之路”的木牌远远甩在身后,义无反顾地踏上盖满积雪的未知领域。
为了防止地面塌陷,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的,老马佩奇也像站不稳似的摇摇晃晃地跟着。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既然是死亡之路,通往地狱的路边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敲锣打鼓呢。
脚下曾经被切割过的岩石,经过长年的风蚀已经不再像最初的锋利,但还是能感觉到起伏不定。
“呜——”
戴维茨当即差点吓得跳起来,这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
这该死的地方难道真的闹鬼?
环视四周发现是风吹过峡谷发出的声音,与别处一样的风声却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戴维茨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好的感觉甩开,继续行进。
这里的一切也很不甘吧。
明明是曾经那样鸟语花香的草地。
明明是曾经哼着歌曲忙碌工作着。
你们也很难过吧?
“佩奇,你能想象这里最初的样子吗?”
老马从鼻子里喷气作为回答。
人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在面对一片荒芜时总喜欢竭尽脑汁去想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努力拼凑出泛黄的繁华景象。
他凭借冰冷的积雪想象曾经高过膝盖的青草,凭借残存的碎石想象曾经源源不断运往外界的岩块,凭借风过峡谷的呜咽想象这片天空下曾经悠扬的歌声。
然后这些幻影从眼前消散淡去,只剩下满目荒凉。
猛然间脚下的地面一阵颤抖,松动的碎石终于不堪重负地坍塌下去。戴维茨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要掉下去了!
慌乱中他手忙脚乱地伸出双臂试图去抓住身边的碎石,竟真的堪堪撑住自己,稳住了身形不再陷落。
“呼……”戴维茨长出了口气。
抬头看去发现老马佩奇正从头顶好奇地想下张望着自己的主人。
“别那么傻乎乎的愣着,佩奇,”他不满道,“把你的蹄子探下来拉我上去。”
佩奇听话地慢慢蹲下来,将蹄子伸到他头顶上。
戴维茨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够佩奇,却始终差几寸。
“再往下点儿……”
他用左手支撑着身体的平衡,摇摇晃晃地尽量伸长右手。
只差一点儿了!
突然间地面的第二次震颤传来,勉强维持着稳定的碎石彻底塌陷,戴维茨眼睁睁看着佩奇伸出的蹄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向下方无尽的黑暗不断坠落下去。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