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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姑娘和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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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戴维茨在自己的毯子下面发现了里德,小家伙蜷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跟他说早上好。
“十分抱歉,希望他没有给你添麻烦。”这家的小女儿伊丽莎白把弟弟拎起来,叹了口气。戴维茨哈哈大笑地看着小家伙在空中乱蹬着两条腿,五六岁总是精力充沛并且喋喋不休的小男孩让他想起自己的妹妹。
他牵起老马佩奇,跟着瓦尔纳的牧民一家向东行进,去寻找东边常绿的草场,或是向着更遥远的目的地。佩奇混在羚羊群里,学着它们的样子从石缝里找仅剩的枯草。
尽管牧民一家人已经尽量放慢步伐以便他能跟上,但戴维茨还是没多久就气喘吁吁,旁边的小家伙像是脚底长了吸盘一样灵活地在石块上跳来蹦去,他感觉自己甚至比不上羚羊群里刚出生的小羊羔。
“别放弃啊小子,梅热昂斯人可没有这么容易认输。”
居住在高山上的瓦尔纳人从山底一路向上,朝着山顶前行,潦草铺成的山间小路已经彻底消失,但好的一方面是,戴维茨惊奇地发现山上的温度反而比之前待过的山底暖和。
晴朗天气下的瓦尔纳山脉,也并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啊。他眯起眼睛看向明晃晃的日光,心里想。
暖和的温度和填饱的肚子会带来愉快的心情,不管人还是牲口都是这样——羚羊群在石缝间跳跃,老马佩奇撒欢儿似的跟在后面,小里德咯咯笑着在羚羊群中间穿来穿去,丝毫不理会哥哥姐姐在身后的呼喊。
“照看他一定很辛苦,爱丽丝——我妹妹——也总是这样,只为了买颗糖就可以从镇子这边跑到那一边,永远不知道疲倦一样。”
“小孩子就是这样,就像他们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会感到累一样……真是羡慕啊。”
“不过为什么这小家伙会想去布鲁斯韦切利呢?”
“因为你们这些旅行者呗——对不起,没有责备的意思——”迈克尔急急忙忙停下来,带着歉意看向他,戴维茨连忙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像我们这种牧民常常能遇到旅行者,也听了很多布鲁斯的故事,渔民啊出海的船只啊之类的,里德就总想亲眼看看……”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他或许可以和我一起出发,我会照顾他——”戴维茨满怀希望地开口,却被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
“他不会去的。”是一直沉默的伊丽莎白。
“诶——?”
“莉齐……”迈克尔小声喊妹妹,对方却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无论那里的故事多么离奇,土地多么富饶,我们既然生是瓦尔纳的人,就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直到长眠于脚下的岩石与泥土。
“里德还小,或许他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成为真正的、勇敢坚定的瓦尔纳人。
“他也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们永远不会踏上邻国的领地。”
伊丽莎白为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然后离开他们回到父母身边去了。
“请不要介意,你也知道我们和另一个国家糟糕的关系。别看莉齐那样,她从小就是我们三个里最固执的。”迈克尔叹了口气,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喏,你瞧,对于一个瓦尔纳人来说,去布鲁斯韦切利可不是什么正统的事,这里可没人想经过桑德兰森。”
在她说话的时候,戴维茨就意识到了,瓦尔纳和桑德兰森之间的矛盾甚至深过了梅热昂斯的贵族与平民,就连仅是经过对方的领地都感到厌恶。他也无意去改善莉齐对邻国的敌意,——毕竟因为与贵族决斗才被迫离开家乡的他可没什么立场。他只是为自己失去了一个潜在的同行伙伴而感到遗憾。
接下来的几天,戴维茨在和这家人一起吃饭时总会不自觉地陷入尴尬的沉默,罗鲁夫还以为他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生了病,他理智地没有告诉这位牧民真正的原因——牧民老爹要是知道他曾经试图拐走自己的小儿子去布鲁斯韦切利,说不定会大发雷霆。
直到那一天,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善。
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比瓦尔纳的高山更糟糕的,那就是瓦尔纳下雪的天气。雪从头顶堆积的灰色云层纷纷落下,寒风裹挟着砂状的雪粒席卷而来,带走了晴天里太阳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温度。
戴维茨用快要冻僵的手拉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服,但怎么也挡不住从缝隙中趁虚而入的冷风,手里佩奇的缰绳也几次险些滑落。
雪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很快就融化成水,又迅速结成冰,他不得不伸手用力掸掉那些冰晶。戴维茨眯起眼睛——下雪的天气让周围一切景物变得模糊不清,脚下的路也难以辨识,更别说还有似乎拼尽全力想阻挡他们前行的强劲风力。
“喂——罗鲁夫先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飘摇不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雪停了再走吧——”
回应他的声音也是支离破碎:“好——”
“爹地——那边高地有个山洞——”
顺着小里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戴维茨果然在高处石块间看到了那个狭小的缝隙,他不得不再次感叹了一下这小家伙像猎鹰一样尖锐的目光,低头顶着风向那边走去。
接着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去发现走在旁边的人踩空了一块松动的岩石,身子晃了晃就向下坠落。
——伊丽莎白!
瓦尔纳的姑娘及时抓住了边缘一块突出的石头,在半空中摇摇欲坠,身下就是万丈深渊。
被风雪阻碍了视线的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离悬崖这么近了。
来不及多想,戴维茨立刻朝她伸出手:“快抓住我!”
“你会摔下来的,”对方摇摇头,“先注意自己的安全吧。”
他急了:“对于梅热昂斯人,没有什么比一位女士的安危更重要!”
伊丽莎白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自己向前倾去,不过幸好及时抓紧了地上牢固的岩石。伊丽莎白被他拉回了平坦的地面上。
“我以为你会厌恶我,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低声说。
戴维茨自豪地挺起胸:“梅热昂斯人永远不会面对一位女士陷入危险而坐视不理,这与他们之前有怎样的交谈无关。”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差点摔下去。”
他故意把“差点”两个字咬得很重,朝她咧嘴一笑。
“对于一个异族人来说,还不赖。”伊丽莎白回给他一个微笑,“还有……谢谢。”
他们向山洞走去。
他们用一些还没被雪浸湿的木材生起火,山洞里响起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戴维茨在心里祈祷着天气快些放晴,不然这场雪迟早会淹没他们藏身的狭窄洞穴。
雪势来得及去得也快,天空中不再有雪花飘下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划破了山间寂静的空气。
罗鲁夫老爹起身离开洞穴,再回来的时候肩上停着一只巨大的猎鹰:它的羽毛虽然有些被打湿了,却依然昂首挺胸地站立着,晶亮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戴维茨注意到老爹手上的纸卷。
生活在山地、通讯困难的瓦尔纳人常常用猎鹰当作传递信息的工具,这只猎鹰大概就是名信使了。
“有什么消息吗?”
“不太好,”老爹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东边的雪势比想象中更大,所有能走的路都已经被雪掩埋了。”
“那……怎么办?”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向北宽阔的高地出发,绕开那些被雪封住的路,大概要半个月的路程,这也是我们要选的;二是待在这里等雪融化,不过照现在的温度起码也得等十多天。没办法了。”
“什么——?可我不能等那么久,我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戴维茨急切地嚷嚷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老爹再次摇摇头:“没有了。在瓦尔纳有句老话叫‘永远别跟老天爷作对’,小子,既然天气不想让你走,就最好别走。如果你心急,就什么都做不成。”
“你说‘能走的路都被雪埋住了’,难道还有不能走的路吗?”
这次开口的是小里德:“对呀,还有前面的死亡之路。”
“里德!”他的母亲一声惊呼,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可戴维茨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话:“死亡之路?那里是可以通过的,对吗?”
“太危险了,小子。就算是瓦尔纳经验最丰富的老牧民也会避开那里,更何况你是个异族人。我们可不想让你去送命。”
“可我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再危险我也愿意去试一试。拜托您了,告诉我怎么走吧。”他双手合十恳求道。
罗鲁夫老爹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了里面的坚定;然后叹了口气,“唉,倔驴一样的梅热昂斯人,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喏,看到前面那座山了吗,”他指过去,“翻过那座山再向东走一段路就是,旁边有牌子标着的。那地方是个大矿坑,地下有些地方是空的,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地面很容易踩塌,下了雪之后就更难通过了,只有长翅膀的鸟才能越过去,所以才叫死亡之路。”
“谢谢您,我立刻就出发。”
“喂小子,要是没办法走了就原路回来,这里总有跟我们一样的牧民经过,跟着他们就能找到路。”
戴维茨点点头。他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尽管百般推辞,里面还是被这一家人塞了不少自制的干粮和肉干,变得沉甸甸的),牵过一脸老大不情愿的佩奇的缰绳,向山洞外走去。
“梅热昂斯的大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如果还能见到你,我会给你讲更多外面的故事。”
“那……一言为定!”
“别逞强啊,小子。”迈克尔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伊丽莎白朝他挥挥手:“如果你还会回到这里的话,这次我会很愿意听你的故事。”
他又咧嘴一笑,用力朝一家人挥挥手,然后走向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