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人如玉》夏季青池

11、几乎死去

　　“你干什么呢！”

　　羽林军统领从园门走进来，对那几个想要进来挑衅的士兵喝道。本来想要跟上我的那士兵连忙拾起长剑，快步走到他上司前面。

　　“从现在起，你们都给我好好在门外守着，谁也不准踏入园子一步！如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女眷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踢了我的羽林军也只得遵照命令走出园子，他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他几乎把我踢死，现在眼神里却透露出一股哀怜。

　　“姑娘，快坐下歇歇罢。你脸色白得吓人。”那老妈子又回到我身边来。

　　连续三天，我们没有进一粒米喝一口水。

　　第四天的早上，所有人饿得纸片一样惨白无力。很多人都觉得我熬不过去，因为我的腹部一直在疼痛，脸色也很难看。但是我撑了过来，饥饿使我越发清醒，腹痛虽然并未停止，但它也没有要我的命。这漫长难熬的三天三夜里，我明白了好些事情。人一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但是在遇到困境的时候，所有人的生命都一样。二夫人和茜浓最终也只能在她们排斥的木桶上便溺，跟仆人们一道躺在地上睡觉。我们蓬头垢面，饥肠辘辘，无论是夫人还是姑娘还是奴才，都是一样的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任何消息和旨意传进来，大家渐渐陷入可怕的沉默里。

　　我起初并不怕死，但是现在却有了变化。身体上的痛苦把我折磨得意志消沉，死亡并没有我想得那样痛快。啊，我想到了煊君，那个我只在画上认识的男子。我是期待看见他的，我想在一大丛芙蓉花里看到他遗世独立的身姿，想跟他说上两句话。灿烂的花儿，悦耳的笙箫……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可以留恋的事务，我这样年轻，连母亲也没有做，怎么能够就死了呢！

　　到了中午的时候，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姑娘饿得晕了过去，她已经两天没有便溺出什么东西来了，整个人青白得吓人。我们不知该怎么救她，这惨淡的园子里，连寥寥几棵木槿花的嫩花瓣都已经在昨天被我们吃完了。到了晚上，月亮刚刚升上梧桐树稍的时候，这女孩就死了。月光照在她清瘦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显得那么安静。我们一群活人围着一个死人，连哭都没有了力气。月亮无情地看着我们，我们无情地看着夜空。

　　我再次感觉到死亡的降临，比上次更加强烈。我猜想父亲已经知道我们的处境，他虽然疼爱我们，可却不会因为我们而改变他自己的决定。我听母亲说起过，太祖皇帝还在征战时，王妃崔氏刚刚诞下大哥靖焕不久就被敌军掳走用来要挟父亲出城投降，他们将崔氏押到囚车上，把我还未满岁的大哥绑在摇篮里吊在囚车旁边。可即使是这样，父亲还是没有出城。那时候是父亲第一次做父亲，他都可以割舍这个儿子，何况现在大哥二哥都已经逃出去只剩下我们。

　　我静静地等着，不愿意再多做挣扎。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就在我看着月亮下那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时，羽林军统领再次进到园子来。这个把死亡突然带给我们的人，又突然把生的希望带进了园里。

　　“瑞王的家眷在哪里？”他问。

　　没人回答。二夫人缩到茜浓背后，她现在再也威风不起来，说她是以往那个厉嘴骂人的二夫人，恐怕没人相信吧。我的两个嫂嫂，各人护着各人的犊子，更是一句话不敢说出口。

　　“圣上有旨，虽然瑞王大逆不道，但皇上仁慈，不忍新政即见皇族血亲相残，特命本官前来抚谕。请二夫人携家眷出来吧！”刘统领走上前来。

　　二夫人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抬脚就要出去，给茜浓扯住了衣角。刘统领见状，笑了起来。

　　“请夫人放心，这是圣上谕旨，绝没有假的。”

　　二夫人不再理会茜浓，从后面爬出来，茜浓只得跟在后面搀扶住她。接着我的两个嫂嫂也带着她们的孩子走到前面，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已经饿得连哭也不会了。

　　刘统领数了数人数，问道，“还有一个呢？”

　　老妈子推了推我，示意我好快出去。可是我不大愿意脱离这里，离开了这里我虽然能够过得更好，但又要回到那种尊严被践踏的日子。

　　二夫人答：“没有了，就这些。”她说这话的时候，茜浓看了我一眼。

　　“还有三姑娘呢！”老妈子一把将我推出去。

　　我给那羽林军踢了一脚又饿了四天，没有了一点力气，老妈子一推，我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三姑娘仔细地上。”

　　是刘统领。他把我拎到他旁边放下，我正对着二夫人。她虽然饿得几乎昏倒，但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二夫人她们给关在东园和大夫人一起，我则独自关在画园里。不知道刘统领他为什么这样安排，但我很高兴可以不必跟他们住在一起，即使是被囚禁我也不愿意和她们待在一个牢笼。

　　我可以在画园里自由走动，画园里有一处菜园，原来是母亲刻意栽培出来造景用的，母亲逝后，这菜园便给一个奴才专管，有时画园里吃的鲜菜就从那里出来。眼下我独居在这里，只要有这个菜园子在，哪怕没有食物供应，短时间内我也不致于饿死。

　　当天晚上我就住进了望南楼，那间曾经属于母亲后来给二夫人霸占了的房间。

　　我饿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但是一回到这房间里我便又活了过来。我倒在那张铺着蜀锦花被的大床上，摸着被面上秋香色的大芙蓉，好像看到了母亲秀美的面庞。

　　“三姑娘在吗？”

　　有人敲门，是刘统领的声音。

　　我从床上慢慢下来，走到门边，贴着门有气无力地问。

　　“刘大人有何事？”

　　“找了个老妈子来伺候姑娘。”

　　“三姑娘是我。”那老妈子接上话。

　　我打开门，看到那个把衣服铺给我睡觉的老妈子跟刘统领站在一起。她手里还端着粥和菜。

　　“饿得久了，得先慢慢喝点粥缓一缓。”老妈子说。

　　我放了老妈子进来，但没有向刘统领道谢。不管他怎么对我，圈禁我也好，放我出来给我分派仆人也好，他始终是和我父亲对立的人。刘统领似乎也不期待我说出感谢他的话，把老妈子带到门外就走了。

　　老妈子姓陈，原来是东园那边专管王妃膳食的厨娘，后来给一个新来的顶替，她就到浣衣院去洗衣服了。

　　“姑娘肚子还疼吗？我在东园拿了一瓶红花油，揉一揉活血化瘀。”陈妈把粥菜放到我跟前就从衣服里掏出一瓶跌打油来。

　　我饿得发昏。那碗肉糜粥让我的肚子叫得更加痛快，我不知道那粥是什么滋味，只顾喝水一样把它灌进去。

　　“姑娘莫吃得这样急，慢慢来。”陈妈赶忙劝止，可是我已经全喝完了。

　　我一共被软禁了两个多月。

　　这两个多月里，我和陈妈独自居住在画园。有人会按时给我们送来食物，不管多么糟糕的东西，陈妈都能做得很美味。我一个冬春被折磨得糟透的身体，竟然在被圈禁的两个月里调理得比原先更好了起来。

　　精神逐渐充沛，使得我有多余的精力去担心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的父亲。那个踢过我的羽林军，他有一次悄悄潜入画园来找来，竟然到了望南楼上。

　　那时正是傍晚，我刚吃完晚饭，陈妈还在厨房收拾。夏日的白昼很长，夕阳照在望南楼上。我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以往的夏衣，青绿色的衫裙上绣着点点白色的小花。

　　母亲为了夏季穿得凉爽，特意挑选了柔软细腻的衣料。这衫裙穿在身上，轻轻滑滑的，只要有风吹过，它就会飘动起来，风往身体里灌，十分凉快。我曾经穿着这衣裙在望南楼的走廊上来回跑动，就是为了体验那柔软光滑的衣料在我皮肤上滑动的感觉。那天下午，我也是穿着这身青绿色的衫裙站在望南楼的走廊上。然而即使是这样宽松凉爽的衣服，还是抵挡不住傍晚闷热的侵袭。我执着荷花团扇不住扇着风，楼下莲花池里的莲花已经开放，我看着那荷花，想象着十六年前母亲在驿馆里诞下我的情形。

　　我正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羽林军蹿上楼上。

　　“三姑娘！”他低声叫我，站到我跟前来。

　　我吓一大跳，当即就要叫起来。他掩住我的嘴，把我拖进房间里面。我奋力挣扎，但始终无法和一个高大的军人抗衡。他将我逼到墙角，示意我不要声张。

　　“三姑娘，你莫声张，我有话跟你说。”

　　我给他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不点头，我将会窒息而死。

　　他四下张望一阵，慢慢松开手。我急忙大口喘气，他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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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