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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始知有女名羲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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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后,东方苍天瑶碧殿。
今日阳光极好,照得人懒洋洋的,让我只想躺在殿前的绛雪树上补个回笼觉。可我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瑶碧殿只我一人,正是溜出苍天的天赐良机。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这三千年来,我从未踏出过东方苍天。原因嘛,有很多。但是骄傲如我,嘴硬如我,只在风衍和句芒面前承认过一条。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也忘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记得我当时气得跳了起来,叉腰对着句芒吼道:
“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不想罢了!”
听我这样说,风衍竟露出了笑意。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只是单纯地以为他在笑我。于是我的怒火有增无减。我转而冲他喊道:
“谁让你笑的!”
我已经忘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这在九重天应是件很常见的事。神仙嘛,活得久了,记忆像落叶一样年复一年纷纷落下,而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自然而然地就会化为春泥。纵使生为仙胎、领任神职,在时间面前也无能为力。
不过即使我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是能大致推测出来的。无非就是一心想着师父的句芒将我臭骂一顿,我又和他吵了起来。风衍听我们吵架听得头疼,把句芒支出去干活,让我留在殿内自我反省。
这便是风衍的厉害之处。他明知道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却把我留在百无聊赖的瑶碧殿他的身边;他明知道我早就在苍天待腻了,却抓住我一时的疏漏,以“只是我想”的缘由,将我死死扣在此处不放。
这一留,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可以很长。它能长到我将上古史书中所有带着“风衍”二字的段落背得滚瓜烂熟,长到我对风衍那些稀奇古怪的讲究烂熟于心,长到我已经足够伶牙俐齿句芒再也吵不过我。
三千年,也可以很短。它短到我至今都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短到我至今都没打听出来我到底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短到我还没弄明白句芒和风衍都未曾娶妻是不是因为两人是断袖。
我说过,今天是溜出苍天的天赐良机。天时、地利、人和,都被我尽数占了去。
瑶碧殿只我一人,此为天时;我对瑶碧殿了如指掌,甚至知道句芒的私房钱藏在哪,此为地利;至于人和——
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在溜出瑶碧殿的殿门后,我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棵看起来就很舒服的绛雪树。
——我最终放弃了睡觉的念头,此乃人和。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拿着从句芒那里连偷带骗得来的令牌,顺顺利利地出了风衍的地盘。终于不会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我了。我兴奋得恨不得手舞足蹈。我一时间昏了脑袋,冲着远处瑶碧殿微微反光的琉璃瓦屋顶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得意忘形的后果,便是手中的白玉令牌一不小心掉了出来。那白玉是风衍一万年前从烛龙正神处得来的,珍贵异常。若是砸坏了,免得又要被句芒一顿臭骂,估计就连风衍也是劝不了的。
真的,从三千年前我刚有记忆,句芒便和我处处对着干。风衍一开始是置之不理,后来被我们吵得头痛便说上几句。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偏袒我的,这就让句芒更加愤愤不平了。
而此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么多。白玉令牌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毫无损坏。而我抱着我被令牌砸中的猫爪子跳了起来,脸都要皱在了一起。
这令牌这么一砸,倒让我清醒了几分,明白了几件事。
其一,这令牌上辈子绝对和我有仇;
其二,我这几百年的好运气都用在了溜出苍天这件事上;
其三,在风衍身边待着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在他身边我从来没被这么砸过。若是风衍在身边,那令牌在落到我爪子上之前,应该就回到他手上了。
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自我悔过的情绪立刻消失干净。那么问题来了,我偷偷溜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四周一片荒凉,和瑶碧殿旁的荒草园子并没有什么两样,看得我心里也要生出来一望无垠的荒草。我不确定地看了看界碑,顿时泄了气。
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如此,亏得句芒每次办完差事回来和我描绘得五光十色。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他糊弄人的本事。他爷爷真应该给他换个差事做,司春神君的位置真心不适合他。
不错,句芒虽然论神职只是青帝风衍座下的一个属神,与我同级;但若论起品级和出身,他可算得上是这一代神族的翘楚,是我永远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且不说他已是少神的级别,单凭黄帝之孙、白帝之子的身份,来给早已退居二线的风衍做手下,实在是太过委屈。
最令我啧啧称奇的是,句芒这家伙居然还很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时间一长,连我都习惯他这个少神居然和我一同谋事了。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回我的绛雪树上补个回笼觉的时候,东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我伸长脖子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而千年不出苍天的青帝风衍又是为什么在今天突然想起来去沾沾地气。
此事说来话长。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有几位神祇自天地灵气孕育而出,参与创世,有正神之尊,被称为创世神族。这其中有天帝太一、钟山烛龙、雷泽雷神、青帝风衍、神女风芪以及昆仑西王母。烛龙、雷神与风芪相应应劫羽化,剩余的几位也都退居二线、不问世事。
天帝太一将掌管六界的重担交给了他颇为得意的孙儿轩辕,西王母也将承受天命、掌司刑罚的职责交给了两位司命。至于风衍,他向来做的事情多而杂。虽然受封东君,号青帝,掌东方生长之事,但据我总结,他最主要的职责是收拾那些别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这种别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已经数万年都未出现过。就连两千两百年前的逐鹿之战打得如火如荼、西王母都将九天玄女派出去时,风衍还优哉游哉地躺在瑶碧殿后的莲花池旁打着瞌睡。
据我观察,他这些年唯一干的正经事便是挂了个日神的名头,在千年一次的祭日典上露个面。
三千年前的祭日典,我还不知道在哪;两千年前的祭日典,我被他灌了碗迷药,在瑶碧殿睡了九九八十一天;一千年前的祭日典,我吃错了东西,在床上躺了十日才见好转。
老天庇佑,今日的祭日典,总算可以让我一睹为快了。
句芒说,祭日典上风衍会亲自驾着扶桑神木做的马车,从东海甘渊过南方炎天宝华殿,至西海水晶宫。千年一次的祭日典,是九重天少有的大事件,是四海八荒视线聚集的焦点。就连其余两位退居二线的正神也都会在祭日典上露面。
三位正神齐聚,若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灾难,就必定是九重天的盛典。
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从苍天赶至东海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待我赶到的时候,风衍正好驾着车子冲出海面。
一瞬间,万千颗水珠耀着金光,淡金色的光芒将那驾车的白色身影笼罩其中。此时的风衍和那个与我朝夕相处三千年、整日没个正型的人大不相同。威仪、尊荣、不敢直视——这几个词一直盘旋在我的脑中,久久不曾离去。
我轻轻巧巧地落在一片青云之上,目光全数被风衍吸引了去,对着旁边的人随口说了句“麻烦往那边让让”。
我说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并未注意到我落在了哪个宫的云彩上,也未注意到旁边的站着的人是谁。
“这位神女,还请不要——”
这还未说完便硬生生停下的话让我觉着很不舒服。这半句话硬是将我的目光从远处风衍身上拽到了近处来。
我面前站着个穿水色衣衫的神君,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维持着行平辈礼的姿势,眼睛却也是刚从别处收回来的样子。我顺着他视线收回的方向望去,不禁吓了一跳。
好一对奇怪的组合。
那两位都是神女。年岁稍长的那位穿着由羽毛编成的霓裳,只不过那羽毛已是灰扑扑的模样了,看上去邋遢无比;另一位神女则是一身月白衣衫,一挽柔弱发髻,看上去一副一碰就会碎掉的模样。
而那位邋遢无比的神女正紧紧地盯着我,甚至给我一种我们已认识数万年的错觉。那位柔弱神女不知为何,竟看着那邋遢神女的脸色,恭谨客套地向我道:
“此乃小神手下的一名小仙,年少无知,望神女莫怪。敢问神女名讳?”
我虽三千年未出东方苍天,但三千年前去昆仑瑶池受封神职时,风衍还是教过我一些神族礼仪的。譬如,报出名讳是定要先报上出处。名讳定是载入神册的名字,可出处却是有很多讲究的。
这个出处,可以是居住的家族,也可以是担任神职的宫殿。譬如句芒,他可以说自己出自西方皓天白凤殿,也可以说自己出自东方苍天瑶碧殿。而通常情况下,他都是说后者的。我正欲开口,却突然想到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若说我是瑶碧殿羲和,传到风衍和句芒耳中可就不好了。
不成想,还未等我开口,那邋遢的神女便淡淡说道:
“你是风衍的人?”
这话听着奇怪,但我又具体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觉得她这话一出口,那柔弱神女看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连带着周围众人看我的眼神,全变了。
“句芒随侍身旁,你便是羲和了。”她继续说,语气依旧淡淡的。
“正神,羲和……不是位仙子吗?”柔弱神女大惊道。
我被她这一声“正神”一震。这九重天上,正神一共就三位,除去风衍那个和我朝夕相处的祸害,一位是天帝,一位是西王母。而眼前这位女正神,毫无疑问,只能是西王母了。
这和我心中西王母的形象相去甚远。我心中的西王母,当是脚踏七彩祥云,身穿云缎金丝制成的霓裳,衣袂上应绣着繁复华美的卷草百花云纹,高贵无尘,睥睨天下。
而不是被一堆脏兮兮羽毛包裹着,冲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风衍的人?”。
“你就是西王母?”我叫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
“大胆,竟敢对正神无礼!”那柔弱神女突然变得凶狠起来。
我在这时竟生出了捉弄人的心思,于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这位神女,你难道不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礼’字可言的?”
“我们那个年代……”西王母沉吟道,“确实是没有什么‘礼’字可言。”
我得意洋洋地望向那位柔弱的神女,却不想她已冷静下来,说出的话也像带着冷风的利箭。
“正神说的不错,在创世神族的年代,确实没有什么礼法。可如今黄帝执掌六界。常仪既任了月神的职位,掌修礼法,便不能对失礼僭越之事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望舒,将羲和仙子带回广寒宫。待她学会了神族礼法,再交还给青帝也不迟。”
她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我那时懵懂无知,根本听不懂这字面下的意思,只觉得能去见识见识月神的广寒宫也是不错的,起码比闷在瑶碧殿要强许多。我灿烂地笑:“那我就替风衍多谢你了!”
此话一出,常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不知何故,一脸无辜地看看常仪,又看看西王母。
常仪的手下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我带到了广寒宫。但这里没有琼珠玉树,没有白兔桂香,对我而言,这里只是有着一丝丝入骨的寒意,果真不辜负那宫名中的“寒”字。
我这辈子就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瑶碧殿几乎没有什么四季变化,一年到头都是宜人的春日景象。而我身上穿的,也只是薄薄的春衫,上面绣的朵朵桃花,还是风衍的手笔。
我缩在白色春衫中,衣摆上的桃花冻得随我一起发抖。我跟着那领路的神君进到一件净室,本以为屋里会暖和些,却不想寒意有增无减,冻得我打了个喷嚏。
我跺着脚和那神君商量道:“能否给我件御寒的衣服?”
我自认为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就连句芒看了都会有些不忍心。可那面生的神君只是用略带奇怪的淡漠眼神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便关上门走了。
我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我推推那裹着冰雪的大门,发现门上已经落了锁。而我,是真真正正地被关在了里面。我突然回忆起常仪冲我说的那番话,回忆起她脸上的神情,回忆起那名神君看我的眼神。
迟钝如我,终于反应过来,那月神不是什么好人。她根本就是和风衍一样想把我拘着。
都是一路货色,我愤愤地想,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我突然想到,风衍拘着我,无非是不让我出东方苍天,也从来都是好吃好喝地待我。而我现在若是一直待在这间冰室里,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冻僵。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彻底被冻成冰块。
风衍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因东方苍天并无四季变化,我曾抱着一颗好奇心向他讨教过冬季是什么模样。
他那时风轻云淡地说:“不过就是能把你冻成猫肉干,等着我烤烤吃了而已。”
我当时被他气得咬牙切齿,如今却发现,他真是说了句大实话。我有些顿悟。这世上,最难听的不过实话而已。而漂亮话,譬如常仪说的话,全都是唬人的。
若我早一个时辰领会到这些,现在也不至于被关在这间冰室里,连个生火的法术都施不出。
就在我已经琢磨上风衍是会把我红烧了吃还是油炸了吃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条缝,一床厚实的棉被直直砸向我。
我喜出望外,透过门缝似乎看到了刚才那位淡漠神君的背影。
他叫什么来着?我抱着被子想了想,终于想起常仪似乎叫过他一声“望舒”。
我未在上古史书中见到这个名字,只是在过去的三千年中,偶尔听句芒提起过那么几次。而就那么几次,也都是跟在“常仪”之后。
我拍拍脑袋,终于想起了常仪是谁。
月神常仪,原是蓬莱神女。三千五百年前,阪泉之战中,神女常仪助黄帝有功。此战黄帝胜,身为功臣的常仪被封为月神,上九重天,居广寒宫,掌修礼法。而望舒,正是给月神驾车的仙子。
不知为何,我想起这些,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会选择睡觉来逃避。如今望舒给了我一床厚实的棉被,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裹着这床棉被缩在墙角,毫无顾忌地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我想起了一身白衣的风衍驾着扶桑神车从海面跃出的情景。
金光灿烂,我一向粗枝大叶的心,似乎有被微微刺痛的感觉。
许是那金光太过灿烂了吧,我还未想更多,便睡了过去。
再次有些意识,是因为外面出了很大的动静,将我吵了起来。奈何眼皮沉沉,怎也睁不开。一片混沌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那声音很熟悉,却带着陌生的焦急,让我不敢去辨认。而他口中的名字,听着也有那么一点的陌生。
过了一会,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羲和,羲和,羲和……”我听见他一声声叫道。
这名字听上去也有些陌生。
记忆中似乎也有个声音同样焦急,但喊的名字却不是这个。那名字一声声的近了,我从未如此如此渴望地想要抓住什么,可那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踪迹难寻。
而我一直努力要睁开的眼睛,在此刻也终于睁开了。
我确实抓住了什么东西,却是某个人的衣领。我像是有所预感一般,顺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往上去。
风衍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闯入我的视线。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慢慢松开了爪子,将头扭到一边,很高兴地看到望舒就站在旁边。
“谢谢你。”我难得温和地说。
说完这话,腰间好像紧了紧。我猛地转回头,看着风衍近在咫尺的脸和毫不遮掩的怒气,这才发现,我现在是被他抱在怀里的。
我强打起精神想了一圈,最终认定他在为我偷偷溜出东方苍天的事情而生气。不知为何,我竟做贼心虚起来,望着他的眼神也愈发小心。
乍一醒来就劳神费思,我再也撑不住。我感觉到身上早已冻僵,可头上却滚烫得像是要烧着了一般,时而还像是有一把重锤在不断地敲打着。本就勉强睁开的眼睛慢慢闭上。这一次,我彻底晕过去了。
彻底晕过去并不代表着解脱。相反,这比面对着怒气冲天的风衍还要难受。我一会觉得自己在寒冷刺骨的冰水里挣扎,一会觉得被串起来放在火堆上要被烧成烤乳猫。几个来回折腾下来,我早已精疲力尽。
就在我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东方苍天的界碑。那四个字是用剑刻在青玉上的,气势直冲云霄。字我还是识得几个的。而东方苍天那位正神的名头简直是如雷贯耳。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不断地回响——
“去东方苍天,找风衍……活下去,活下去……”
四周嘈杂,似乎有刀光剑影,血肉拼杀,可那声音却是如此清晰。我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朝那反射着好看光芒的、如梦幻仙境般的殿宇一步步爬过去。
有尖利的石头将我以前细心保养的皮毛划破,伤口蹭着粗糙的土地,我却觉不出痛。我的心中只有那一个声音——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