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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情尽心死兵行险招 柳暗花明心绪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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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辇一路急行,到了养心殿外头才堪堪停下。书兰打起帘子,皇后伸出一只手,海公公迎上前小心扶住。一面下辇,皇后一面打量匾上“养心殿”三个字,一面道:“事办的怎么样了?”海公公笑得有些阴邪,低声道:“娘娘放心,传旨的已经出宫了。暗里的人,那两位姑娘也料理干净了。现在养心殿里,只有娘娘的人。”皇后冷冷一笑,讽刺道:“只有本宫的人?还有陛下呢。”海公公笑眯眯应了声“是”,就扶着皇后一路到了殿前,又替皇后推开了殿门。自己恭身跪在地,等皇后进去了,才爬起来合上门。
皇帝看折子一向不要人伺候,也不让人打扰。连通报声都没有,殿门就突然启开,皇帝不悦抬头蹙眉。见皇后冷着脸疾步而来,反倒缓了脸色。
皇帝放下御笔,道:“朕才刚从凤祥宫走了不到两个时辰,皇后怎么就追过来了?”皇后“噗嗤”一笑,表情停滞片刻,道:“今儿才初三,陛下批的哪门子奏章?”皇帝沉下脸色,起身道:“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僭越了。”皇后讽刺一笑,道:“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倒有功夫总盯着儿子的后院。”皇帝面色不改,道:“朕要是多盯着些,许不会让静和白白惨死在废太子妃手上了。”皇帝脸上涌出一丝悲恸,就真像个失了爱女的父亲。
皇后瞪大了双眼,怒道:“陛下说这话,难道不会心虚吗?可怜静和小小年纪就被你扔到匈奴,现在又因你丧心病狂的诡计被一步步逼死。到底我的玉儿做了什么,值得你用自己女儿的性命陪葬?”皇帝不悦蹙眉,淡淡道:“太子妃是皇后的侄女,皇后一时不能接受她是这等暴虐之人,也是人之常情。带着私杀公主的罪名,留全尸赐死已是恩典,也是念皇后的份上。不要再胡搅蛮缠,回凤祥宫去吧。”皇后更加恼怒,质问道:“自嫁入皇家,玉儿从未犯错,腹中又有皇家骨肉。陛下以莫须有的罪名就要将人赐死,不怕落一个昏君之名么?”皇帝甩手怒道:“放肆!凶手证词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林黛玉派她与静和动手,杀了静和。铁证如山,何来莫须有之说。皇后伤心朕能理解,但不要太放肆了。”皇后听罢大笑不止,向着皇帝道:“果然,陛下素来行万全之策,景旲哪里会是您的对手。大理寺的供词,当然是按陛下想的,与犯人说了什么都不相干。横竖最后盖个死人手印,就叫铁证了。”皇后心里先还疑惑,皇帝怎会在墨梅承认是静和的人之后,贸贸然给黛玉定罪,现倒是明了了。
皇帝自信殿内只有他二人与皇家暗卫,又见皇后已知原委,便不再掩饰,因说:“老五是储君,将来的皇帝。可你看看他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林黛玉,像被迷了魂似的。不纳侧妃,连朕赏的侍妾都坐了‘冷宫’,制衡之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连林家没有子嗣他都要插一手,替人家找个养子。别人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他是一边惦着江山,一边见着美人就记不得江山了。若朕任由其发展,林榭就是下一个李国忠。”皇后只觉背后一阵阴风吹过,不由连退两步。彼之蜜糖、乙之砒霜,纪景旲待黛玉的一片深情,恰成了她的催命符。
皇帝放柔脸色,上前一步道:“若他是没用的,朕也就看着皇后的面子上,由他们两个折腾去。可他是太子,也是他自己要争来的。明明有为君之能,却遇到一个女人就失了分寸、乱了章法。若林黛玉、若林家哪天有了异心,就现在这被迷了心智的样子,不拱手相让就不错了。朕替他除掉这个女人,他将来才能在朕之后,成一代明君、守我纪家江山。”皇后捂着嘴,眼泪簌簌落下,质问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因为景旲疼爱玉儿,陛下就要这般仇视我林家?臣妾敢问陛下,自太祖开国,我林家六代出仕,可曾做半点不忠之事?玉儿嫁入皇家三年,可曾为我林家求半分荣华?陛下待臣子的信任,就这般微薄吗?”再度对上皇帝眸光,皇后眼里已是满满的恨了。
皇帝面色一凝,沉稳有力地开口:“若真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后敢保证林如海、林榭不会有半分不臣之心?若林家出了个独宠后宫的皇后,皇后敢保证林家族人不会借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吕氏乱政、王莽专政、安史之乱,由外戚而起的动乱还少吗?一旦为君者心里装满了一个女人,他就不会再在乎他的百姓。史书上的寥寥几语,却是无数士兵死于内乱,百姓流离失所。为君者,民之主也。朕既是万民之主,就要庇佑朕的子民。任何可能威胁江山安稳的存在,朕都必须铲除。”无论皇后如何指责,皇帝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皇后凄然一笑,道:“从哥哥认下林榭开始,陛下就想着要除去林家了吧。”不只黛玉得了圣旨,海公公也得了皇帝的命令,去林家宣旨,以教女无方为由,贬斥林如海。只不过海公公先到了凤祥宫,让皇后压下了这道旨。但侍卫已经等在那了,势必要去林家一趟,皇后便让安远易容成了海公公的模样,顺水推舟将宫里的消息、皇后的打算,悉数告知林如海。而海公公,就带着皇后身边的两个暗卫,悄悄回了养心殿。
皇帝没有反驳,道:“朕知道你现在恨朕,但朕必须这样做。”林家嫡系就林如海父子两个,跟历代外戚比起来,势力实不算大。只要皇帝不昏庸,弹压住并不难为。可问题出在纪景旲对黛玉的宠爱,几乎到百依百顺的份上。有黛玉在一天,哪怕林家做了再多违法乱纪之事,纪景旲都不会舍得下手。这样的放任,才是对皇权的威胁。
皇后反倒平静了,眼里的恨意与不可见的犹豫也压了下来。转而道:“所以陛下觉得必须除掉玉儿,尤其在皇孙没落地前。”说到皇孙,皇帝也有一瞬动容——毕竟是嫡子嫡孙,意义非庶出可比。就在昨日之前,他都只是想压压黛玉,不要让林家再出一位皇后了。可纪景旲为了她无视法度,直接去大理寺的牢里串供的行为,让皇帝突然真觉着他有点儿唐明皇的潜质了。那位当年除韦后、杀太平、开一代盛世,何等明君。可偏为个女人没了分寸,宠佞臣亲小人,养出个李国忠和安禄山,百姓平白经一场祸乱。纪景旲还年轻,若真昏了头,只怕能比那位更过。就这么想着,他才下定决心斩草除根。
皇后没察觉他的异常,只是继续说:“可玉儿没有犯错,又有景旲滴水不漏的护着。陛下没有名目,就用自己的女儿造了一个局。”皇帝不悦蹙眉,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皇帝的目光甚是凌人,但皇后仍是不慌不忙道:“臣妾一开始真的很奇怪,静和回京后一直在礼佛,手中无钱无权,是怎么认定臣妾害了岑氏?又怎么收买的忠顺王府的人。直到今早服侍陛下起身,陛下说‘臣妾休息,让奴才伺候便可’。臣妾这才想起,静和可不是就被一群奴才,宫里的奴才围着。也只有这群奴才能告诉她,臣妾害死了岑氏,能怂恿她向臣妾报仇。也只有这群奴才帮着她,她才能变卖府里的东西,去悄悄收买人。而这群奴才,不仅帮着她办事,还死死地瞒住了臣妾。臣妾不想承认,可除了陛下,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能安插和命令这帮奴才的人了。从散布消息,试探林家会不会挑继子,再到借肖氏博取黛玉信任,还有昨天那最后一步。陛下真是个绝妙的下棋人。可,臣妾还是当年那个输了棋,会闹着掀了棋盘的姑娘。”说到最后,皇后脸上又带出丝丝笑意,只是不达眼底。
皇帝眼神一凛,道:“林黛玉已被赐死,皇后想做什么都无意义了。”皇后勾着嘴角笑道:“不会的,有景旲在,就算是抗旨,也不会让玉儿自尽。”皇帝亦笑道:“要是宣旨的时候,老五正在去凤祥宫的路上呢?”皇帝根本算好了纪景旲离开东宫的时间,才让戴权去宣旨的。他知道纪景旲的性子,这个太子他还想留着,就不要让他背上抗旨的罪名了。
皇后面容一滞,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后靠在柱子上,半响无言。皇帝便走到她身边,道:“都过去了,你还是朕的皇后。行了,回凤祥宫吧。”皇后没动,恰巧门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一短。
皇后卸了劲,靠在墙边,手低垂在袖子里,闭着眼睛,不说话,脸上还有泪痕。皇帝心软了软,就上前抱住她,想安抚两句。不曾想,话没出口,就感觉到了胸口一阵刺痛。皇后猛地推开他,看着他身上插着的那把刀,又看着自己溅了一身的血,心里也在打颤。
皇帝被她推退几步,一只手撑在桌边支撑身体,一只手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皇帝又叫:“来人。”不过一连三声,都无人应答。说明不止养心殿的奴才不在,他身边随侍的暗卫也不见踪影。皇帝瞪向她,怒道:“你干了什么?你怎么可能……”皇后冷冷一笑,道:“陛下忘了林家也是军功起家,先帝南征北战时,家父一直跟随在侧,功勋累累。后来,还为先帝重新组建了皇家暗卫。虽早不是当初那一批了,却使得还是我林家功夫。飞鸟尽、良弓藏。家父当年为求有自保之力,给自家暗卫传授的功夫中,恰多了一招。若是平时,就凭臣妾身边两个女暗卫,自然不敢胡来。可今日,陛下抽调人手去盯着东宫,可是给了臣妾好机会呢。”皇后没说太清楚,可皇帝哪里会不懂——林家留了一手,专门杀皇家暗卫的死穴。想到这,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了。
皇帝盯着皇后身上的血渍,语气阴冷,“杀了朕,你也活不了。”皇后漠然一笑,道:“没关系,会有人来救臣妾的。”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传来海公公的声音,道:“给端亲王请安。不过这个点儿皇后娘娘在呢,陛下只怕不会见您。”端亲王似乎有些急切,道:“父皇密旨召本王入宫,你只管去通传就是。”外头还在纠缠,皇后笑看向皇帝,道:“救臣妾的人来了。”皇帝一愣,低头看了眼胸口,震惊道:“这是朕赏给老三的刀。”皇后又笑了笑,没说话。她在等着皇帝咽气,等皇帝咽气了,再放端亲王进来。
皇帝素来不太重视端亲王,忽然来密旨召他进宫,他也实在奇怪。问那暗卫,那人也一句话不说,只催他入宫。现看养心殿这样安静,守在殿外的宫人又多生脸,他只道宫中必有异变。想起太子妃那事,他那好五弟肯定要护短的。父皇最重法度,必不能忍,两人要起了冲突,今儿这一遭就不奇怪了。不是皇帝想废太子了,就是太子有了谋反的心。可既然皇帝给他密旨,就说明皇帝还没被控制。富贵险中求,不管此时殿中是不是有危险,他都得进去看一眼,至少先见了他父皇一面,摸清个底子。太子手上也就东宫那点护卫,又抓不到禁军兵权,就算谋反,也不可能学先齐亲王那样大张旗鼓,定是先从养心殿里控制皇帝。不过他也不傻,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要真是太子在谋反,他贸贸然去了养心殿,万一死在乱刀下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进宫前,他就先通知了现在的禁军大统领贺翼来养心殿。就算是他多虑,太子和皇帝都好好的,他也是担心君父,最多挨一顿训斥。
他倒是算好了许多,偏没想到去宣密旨的根本不是皇帝的人,而是林如海派出去的。安远扮海公公去宣旨,就算让林如海去诓端亲王入宫。除了林如海兄妹,再没人知道先林公死前留了两块暗卫令牌,端亲王就更想不到,皇后会在这样的时候,用令牌骗他来当替死鬼。
皇后也没想到端亲王会猜出不对,又仗着请了贺统领来,就没了顾忌,直接挥开海公公,硬闯进来。皇帝胸口插着刀,皇后身前的衣服又是一身血,谁还看不出端倪?要是站在里面的是太子,他就得防着被栽赃陷害。可里面的是皇后,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身上又有血,他就是想栽赃也奈何不得他。
他有点小得意,皇后杀了皇帝,太子就没了继位资格。到时候,还怕那几个小的跟他抢么?他面上又是惊恐又是担心又是愤怒,但偏偏没去救皇帝,还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上血。张口就想叫人,皇后却先嚷嚷道:“老三,你怎能弑杀君父?”话音未落,贺统领也带着一队侍卫到了。
贺统领是皇帝的心腹,为人正直,又把持着禁军,不是皇后能收买的。她心里如坠冰窟,满脑子只有“完了”两个字。早知如此,她不该这样莽撞,生害了昉儿和哥哥。看着皇后的脸色,端亲王差点笑出声。皇帝还没断气呢,皇后这时候想算计他,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贺统领赶紧上前抱住皇帝的身子,封了穴道止血。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看了眼皇后,也不敢相信一贯温婉贤淑的女子,敢弑君。他想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还有皇位归属。
不等他开口,皇帝已道:“朕死后,让太子景旲登基,封林氏为太后。将荀皇后移葬妃陵,饷祭不变。等太后百年,与朕合葬帝陵。端亲王,削去爵位,贬为庶民。”近几年,边境小国动作愈多,大乾百姓需要有能力的君主来守国太平。纪景旲治世之能终在老三之上,他又以为黛玉已死,故纵是皇后杀了他,他也要传位于太子。新皇之母若有弑君之过,宗亲大臣岂会臣服。所以他宁可牺牲了老三,也不愿皇位再生动荡、将大乾国力耗在内斗中。他交代了一切,也说服了自己。可偏偏不敢承认,就算林沫芸今天杀了他,他也没想过让她陪葬。
皇帝说完遗诏,就闭上了眼。贺统领上前探了脉息,哭嚎道:“皇帝殡天。”皇后猛然跌坐在地,她没想到,最后皇帝会保她,还让景旲继位。她没有哭,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端亲王比她更不敢置信,可贺统领明白皇帝的心思,便挥手让人压住了他,堵上嘴带出去。贺统领放下皇帝的尸首,跪行到皇后面前,磕了个头,忍着眼泪道:“臣打小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很多事臣看得比娘娘清楚。娘娘今日做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只希望娘娘将来午夜梦回,不会心虚。臣去请太子过来主持大局,娘娘自便。”他起身离开,也带走了一殿的侍卫。
皇后看着皇帝的尸首,终是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一声声喊着“敬轩”。可这空旷的大殿里,再没有人回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