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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旲黛闲谈漫叙往事 帝后交心摒弃前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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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醒后,又修养了两三日,方重新上朝理政。纪景旲卸了监国之任,又因封了太子,不好再去六部,反倒闲了下来。他也不着急,每日除了上朝,只一心陪着黛玉。
恭亲王府里有一池活水,纪景旲与黛玉就在池上悬的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丫头们都在亭子外头候命,不打扰二人说话。
黛玉想起那日之事,忍不住问:“母后当年落胎,可是有太后的手笔?”纪景旲正喂得不耐烦了,将手中鱼食一径抛了下去,扔了空盒子在一旁,凑过来抱住黛玉,惹得黛玉嗔他一眼,方缓缓道:“先皇后十五岁嫁给父皇,到三十上下才生了婧琪,你可知为何?”黛玉在他怀里不自在,扭了几下又挣不开,恨恨地在他手臂上一掐。他也不在意,黛玉瞪了眼他,道:“做什么问我?我哪里知道。不是说先皇后从前小产时伤了身子,所以调养了许多年才好。你这样问,莫不是与母后有关?”一时又觉不对,转过身望着他,凝眉道:“那时母后还没入宫,与母后何干,你可不许胡说。”黛玉那两个伺候过先皇的嬷嬷,不止是教了规矩与管家,当今皇室诸人之事也说了不少,故黛玉并不是一点儿不知。纪景旲轻叹一声,道:“先皇后落胎自然与母后无关,只是落胎养个三五年便罢,何至养了十几年。”先皇后身子再不争气,到皇帝登基前,也该养好了。黛玉自然听出其意,心中暗暗算了算时间,抿嘴不语。
纪景旲趁她发呆,轻轻握住她手,又道:“从母后十六岁入宫,到十九岁落胎,期间三年,几乎是独宠。就连先皇后,也只在初一、十五得见天颜。朝里上了无数折子,父皇都置之不理。倒是岳父大人,上书自请外迁。”黛玉也将鱼食放下,闷声道:“听嬷嬷们说过。”纪景旲觉察她情绪不对,手上力道加了两分,将人紧紧抱住,道:“再后来,母后有了身子,父皇才复恩泽六宫,我生母也是那时有的我。许是怕母后恼怒,父皇许诺母后生了皇子便越级晋封贵妃,生了公主便享嫡公主例。”黛玉将头埋在他怀中,低声道:“所以有人坐不住出手了。”纪景旲轻叹一声,解释道:“虽太医已说了是个公主,可总有人忍不住。中间的弯弯绕绕我不知道,也没查出来。不过,恍惚太后、先皇后、先和华夫人都有掺和。这三位,哪一个不是牵涉着世家、勾连着朝堂。最后,也不过拿了我生母抵罪。但此事后,先皇后等人也接连失宠。过了三年,先皇后才得机怀上婧琪,不过倒地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纪景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嘲弄,所谓真相,也不过看谁手里的筹码多些。而帝王的愧疚与补偿,比着鲜血淋漓的事实,苍白不已。
黛玉心中轻叹,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无怪她成亲后头次给皇后请安,皇后便提醒她“自古以来,得了专宠的,谁有好下场?”又拿杨贵妃等人的例子警示她。怕是伤心到了极致,才会对这些事这般通透罢。
当年之事,不止皇后受害,纪景旲亦是无辜,襁褓之中便失了生母。黛玉对他满是心疼,却不知该说什么,只伸手抱住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流下。纪景旲低声一笑,道:“过去这么久了,我都看开了,你又何必替我难过。”黛玉轻唤了一声“景旲”,又复埋头不语。纪景旲看了怀中人一眼,心道也许他自私一回。他的太子妃,总不能还是事事以他母后为先,还得多挂念他几分为上。
须臾,纪景旲将黛玉从怀中拉起,替她拭净泪痕。不经意间,二人四目相对,内里尽是情意。纪景旲心头如羽毛拂过,难以自控,欲低头吻住黛玉,黛玉虽害羞,却也未躲开。却不想雪雁这时忽在外头请安,黛玉忙推开他,红着脸嗔怪地瞪他。又整了整衣裳,方问:“怎么了?”雪雁道:“贾老夫人身边的鸳鸯姑娘来了,想求见王妃。”虽然封太子的圣旨已下,但一未行大典,二未迁入东宫,故恭亲王府上下仍只以王爷、王妃称呼主子。
黛玉凝眉半响,还是道:“让她进来吧。”黛玉没亲自见鸳鸯,只让在亭子外回话,“下月初七咱们二爷大婚,老祖宗让我来和太子妃娘娘报个信,望娘娘能赏脸来坐坐。”黛玉微微蹙眉,问:“定的哪家姑娘?”鸳鸯道:“是安阳侯肖家的嫡出三姑娘。”黛玉愣了愣,方说:“知道了,你且回罢。”鸳鸯不敢多留,得了话便跟着雪鹭退下。
黛玉纳罕道:“肖家这是唱的哪出?”纪景旲不在意地笑笑,道:“肖家长房庶长女是纪景晵的侧妃,虽说不受宠,没掺和到造反的事里。可这些年也没少给纪景晵送银子,银子是用来维持王府开销,还是供给私养府兵,谁都说不好。借着贾宝玉来给我投诚,肖家这也算病急乱投医了。”纪景旲没说,黛玉娘家只林如海一个,年纪又渐渐大了。旁人看来,若黛玉有朝一日入主中宫,林如海能不能活着还两说,贾家这个舅家自然也能获不少好处。黛玉成了太子妃后,已有不少人家对贾家示好,不过嫁侯府嫡女给庶人,未免太跌价了。
黛玉心思最玲珑剔透不过,立时想通了里头的弯弯绕绕,轻叹一声,又道:“我恍惚记得,肖家长房只有两个女儿,三房、四房的姑娘都还小。这个嫡出的三姑娘,恐怕是二房的了。”同为公侯之家,黛玉在闺中时也见过肖家的女眷,故有些印象。纪景旲道:“二房是不是没出仕,我倒是不曾听过。”黛玉微微额首,道:“肖家二老爷是庶出,也没领差事,是个白身。他家姑娘配给二表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贾家虽三代不得科考,但也没入奴籍或罪籍,两家要结亲旁人确是挑不出理来。纪景旲微微挑眉,未做评说。横竖是贾府之事,黛玉说两句,也撩开手不提。
皇帝那日为何受伤,满朝大臣心知肚明。纪景旲又封了太子,皇后跟着水涨船高,各家往凤祥宫请安愈发勤。皇后一改从前谨小慎微之态,但凡送礼、请安的来者不拒。凤祥宫门庭若市,诰命夫人一波一波的来,常常是这家还没走,那家就到了。皇后跟前人就没断过,正好谁都不敢打探消息。他们白跑一趟,倒是皇后收了许多礼。
宫门落钥前,书芹送走今日最后一批请安的诰命。揉了揉肩膀,打算回去复命。刚走了两步,又见汪尚宫来了,向她笑道:“姑娘出落得越发好了,怪不得得娘娘倚重,连送各家太太的活都交给姑娘来。”汪尚宫为人拜高踩低、势利得很,几个书都不大喜她。不过她办事妥帖,在皇后跟前很有几分体面,书芹不是个鲁莽的,此时也上前一步,摆手笑道:“不敢当尚宫大人一句赞。大人几时来的,怎么不让小太监进去通报?倒叫您等在外头了。”汪尚宫笑道:“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说到底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娘娘跟前一屋子贵人呢,哪有我落脚的地,不敢叫小太监去碍了娘娘的眼,没得说咱们不知规矩。”书芹遂道:“大人果然知礼,怪道娘娘时常赞呢。既如此,大人稍候片刻,书芹这便进去通报。”汪尚宫谢了一回,书芹忙说“不敢”。她通报后,皇后便让汪尚宫入内,又撵了几个大宫女守门。
汪尚宫存了一肚子奉承话,本想来讨好皇后。可来了才发觉皇后脸上没多少喜色,便不敢造次,只规规矩矩地请安。皇后没叫起,只问:“本宫吩咐你办的事如何了?”皇后低头摩挲着手上的一对银镯子,语气淡淡的,也没看汪尚宫。汪尚宫偷瞄了一眼皇后,见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越发没底,掂量着说:“按着娘娘的吩咐,那边这几日都是按着冷宫的份例送过去的。侍卫都查看了,也没说什么。”皇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跪了一会子,汪尚宫只觉得膝盖发麻了,才又听皇后道:“没说什么?那昨日陛下叫你去,说了什么?”皇后目光甚是尖锐,汪尚宫打了个冷颤,吞了吞口水,强笑着道:“虞贵嫔发动就是这两日,陛下说这段日子不顺,要来个喜事冲冲才好,所以吩咐我们小心照看,不许出差错。还说若生了皇子,给虞贵嫔越级晋封,若是公主,便按嫡公主的例……”忽听得“叮”得一声,皇后手上镯子撞了高几,脸上虽无甚变化,但双手紧握,隐隐见了青筋。汪尚宫不明所以,以为皇后不满虞贵嫔得了恩典,赶忙补救道:“陛下的意思,许是想让娘娘来养着皇嗣呢。”皇后闭上眼,冷声道:“下去。”汪尚宫张口叫了一声“娘娘”,声音还颤抖着,可见也是害怕了。皇后又说了一句“下去”,语气愈发冷冽,唬得汪尚宫连忙退下。
坐了半响,皇后想通了一些事,推开殿门,带了齐忠、安全、安远三人,就往慈安宫。
慈安宫西角有一小门,只两丈有余,专供粗使宫女、太监出入。负责守卫此处的两个侍卫见了皇后,一边上前请安,一边忖度着问:“皇后娘娘怎么来了?”皇后瞥了跪着的两个人一眼,道:“本宫不能来么?”其中一人答道:“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小的。”皇后冷哼一声,微微昂着头道:“若本宫执意要进去呢?”那人要回话前,齐忠抢着塞了两个荷包过去,小声道:“这两锭金子,二位大哥拿去喝茶。”他要推脱,齐忠却强按到他手上,道:“这荷包是娘娘特地吩咐外头人做的,您还是别辜负娘娘的心意。”闻言,他低头看了眼荷包,分明是他家中老母的针脚。皇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停了片刻,终下了决断,恭身将钥匙奉上。另一个侍卫虽不知他为了什么改了主意,但也晓得必有缘故,便未说话。
安全接了钥匙去开门,安远在前头掌灯,引着皇后去找太后所在。齐忠落了几步,对两个侍卫道:“陛下最恨玩忽职守的主。”二人对视一眼,都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外传。”他们放了皇后进去,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今日的事捅出去,他们首先就要吃挂落,更不要说还涉及家人的安危。齐忠目的达成,又放了两锭银子,便去追皇后。
偌大的正殿,只太后一个人坐在里面。见了皇后,她一面不自觉抚上脖子上的伤口,一面笑道:“你终于来了。”皇后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一挥手,让安全、安远一边一个抓住了她。齐忠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子,倒出一个黑色的药丸,掐着太后的下巴逼她吞了进去。太后咳了几声,方才缓过来,看着皇后道:“哀家以为,皇后有许多话有和哀家说的。没想到,倒愿意给哀家一个痛快。”皇后也笑了,不过脸上还是冷冷的,道:“知道你为什么斗不过本宫?因为本宫比你狠,也比你干脆。本宫若是你,既然决定了要造反,那在纪景晵入大殿的那一刻,一定就先将皇帝斩杀,釜底抽薪,才有转机不是。再不济,也像本宫今天这样,先喂了毒药,多少话不能慢慢说?反正这药从毒发到溃烂而死,得四个时辰呢。”太后闻言哈哈大笑,笑过又道:“你不止比哀家狠,也比哀家能装、能忍。可怜皇帝这么多年,也不过宠了一个毒妇。”皇后眼神微变,道:“太后娘娘还在这儿,本宫可不敢认‘毒妇’二字。”皇后深吸一口气,又上前一步,有些恍惚道:“二十二年了,本宫等了二十二年。”太后腹内开始微微绞痛,不过她仍强撑着说:“皇后既能查到哀家这儿,只怕是也能查出当年是谁压下的此事。难为皇后,还能日日做戏,对着他笑脸相迎,果真不是一般人。”皇后显然被这话刺激了,上前抓住太后的领子,狠狠道:“放心,害了我孩儿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你,也包括他,本宫都会送去陪我的孩子。”皇后眼底杀气乍现,旁边安全、安远吓得一颤,太后却笑意愈浓,道:“皇后,哀家在下面等你。”皇后惊觉不对,一抬头,竟见皇帝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齐忠几个吓得魂不附体,跪下连连磕头。太后手撑在桌子上,嘴角勾起,问皇帝:“这出戏如何?”皇帝没理她,反而直勾勾地盯着皇后。皇后心里百转千回,饶是平日再淡定,现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少顷,只听皇帝轻轻一叹,道:“朕到外头等你。”说完,皇帝便离了正殿,向慈安宫外走去。皇后看着皇帝的背影,忽就明白了,不由轻轻一笑。齐忠等还跪在地上,皇后回头斥道:“慌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本宫顶着呢。”齐忠等唬了一跳,又赶忙请罪。太后道:“死期临近,皇后还能这般淡定,果真女中豪杰。”皇后轻蔑一笑,道:“放心,本宫不会有事。倒是太后娘娘好好享受这药吧,看着自个身体一点点溃烂到死,想必极有意思。哦,对了!本宫还忘了通知太后娘娘,于家和齐亲王府都满门抄斩了,只留了齐亲王的几个孩子。将来本宫这个嫡祖母,一定会好好关照他们的。”皇后一来是想最后刺激太后一遭,另一个,也是警告她不要想着自尽。否则,她便拿纪景晵的几个孩子撒气。别说纪景晵当日多混账,太后对他都是满心满眼的疼爱,自然会想保住他最后的血脉。如此,也只能生生熬上四个时辰了。
皇后从正殿出来,站在院子里,淡淡地吩咐道:“去送贵妃一程。”齐忠打了个冷颤,带着人就进了西配殿。里头陆陆续续传来僖贵妃的叫骂声,皇后也不介意,独自抬脚往宫外去。
皇帝见她来了,眼底有着晦暗不明的情绪,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信朕?”皇后淡笑道:“二十年了,如今陛下总得多给臣妾几日缓和一下。”皇帝对汪尚宫的那一句话,无疑是在暗示她来报仇。那今日种种,以及往昔的许多算计,他怕早心知肚明。如此,她对着皇帝,反倒坦然了。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凤祥宫。良久,皇帝道:“朕欠你的,这辈子慢慢还。”皇后也静默须臾,方说:“好,臣妾等着。”这天下至尊的一对夫妻,在隔了二十来年后,终是开始慢慢放下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