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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录用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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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进沛王府之时的新鲜感已经渐渐褪去。长久的被冰雪覆盖沉寂让王勃本来不安分的心异常的冷静下来。直到春回大地,万物生发。
春分——这个九州大地共同苏醒的特殊时期,天子将要带领文武公卿到东郊春明门外祭日。
沛王府也里里外外的忙碌着,李贤未及弱冠,按皇子的规制,的整整一个王府,人口有三四百人丁,事情就算不多,每日间也得有个二三十件,又逢上节日,百官叩访,里外应酬,竟一时间如同乱麻一般。
李幼鸣对着摆满如山般的书本帐薄的梨花木长桌聚精会神的梳理着里外要务,司学务的文职掌薄周世昌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发落今日的事务,顺嘴问了一句:“前几日交代的书文都写完了,今日戒骄堂那位,可怎么安置呢?”
李幼鸣眼睛不抬:“这么快?”
周世昌陪笑:“是呢,要说文章书画,这位王公子还真是不含糊。写的东西也是一等一的,又快又好。”
李幼鸣淡淡问:“前几日吩咐的夜江雪月图也画好了?”
周世昌笑答:“画好了,那王公子闲了还用剩余的笔墨画了好几副美人戏鱼图,怪有趣的。李侍郎要不要看看?”
李幼鸣把手头上的册子往桌面上一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随后:“那样一大张,他到真是勤快,过几天就立春了,命他画复立春郊游图吧,另外以《探春》为题,再写三篇骈文来。到了节气,文和画都要热热闹闹些才好。”
周世昌应了,无其他事,不敢过多打扰李幼鸣,领了学务帐薄和事务册子便回去了。
戒骄堂那位,就是王勃。李幼鸣接了诏令之后,不敢擅专,他深知李治用人的忌讳,又大概揣摩出武后和上官仪之间两大势利的暗暗拉扯。既不敢放王勃随便回去,又不敢把他交给国子监侍读,更不敢让王勃随意接触李贤。左右为难之际,便暂时在沛王府内让人腾出一处院落,名曰“戒骄堂”的地儿,地处偏僻,环境幽静,给他暂时居住。一日三餐两点,蔬菜果茶馔,清酒点心一样不少,衣物用具,均命人布置妥帖,每日间随便寻些题目给他习做,权且打法寂寂长日,以防生变。待到时机合适之时禀明了皇帝再做计较。
至于王勃,他进了沛王府后,每日间领了命题的骈文和画卷勤勤恳恳书写绘制,不敢懈怠,至今为止已经半月有余。这对他惫懒的性子而言,实在是如同破天荒一般。直到今早一推开窗户,眼前一亮。
瞬间,一大簇阳光毫不吝啬的透过老梅的枝丫洒满了整个书桌。院内落梅细蕊厚厚的铺了一层,梅树枝丫上细细点点,吐出嫩色青绿。
一夜南风,春日气息猝不及防的袭人而来。
王勃愕然:“还真是开春了。“掐指一算,何止是开春,再过两日,不偏不倚,正好春分。
往日间,这两日可不是出门踏青探春的热闹日子么?
冷静的心仿佛冰下的野草,遇着暖日,迅速地疯长起来。
他瞅了瞅桌上几页宣纸,忽觉时光飞逝,王勃烦躁了起来:“便是坐牢,也得容人出去透透气。这算是哪门子天家规矩?能把人活活困死不成?十天半月不让人出门,还要写的热闹,热闹个屁!”
心中烦躁,也不行文,把课题和空白画卷一扔,只翻身到行囊包裹中,翻出里面的闲书拿出来胡乱翻看。
不期从书本中滑下一封信来,封面五个大字“王子安亲启”。笔锋劲瘦凌厉,很是熟悉。正是入府前王伯转交给他的杨炯的信。
王勃本就气闷,看见杨炯的信更是不悦,封面那五个大字仿佛也在嘲笑他进退无门的样子。
随手把信一丢,扔在一旁。
又翻了几页书,始终觉得困乏,欲起身新沏壶茶,翻来翻去只有一点去岁从家中带来的梅花残蕊,想起以往在自己家中晴窗细乳戏分茶时分,心中恍惚,一抬手,掀翻了面前的青瓷茶盏,湿淋淋的顺着桌边淋了下来。
一阵手忙脚乱,王勃沮丧的一屁股坐回了平整的座椅中。眼角一瞥,桌角那封信里隐约现出“坎坷,沛王”等字样来。
王勃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把湿乎乎地信纸拆了开来。再看时,心中大惊。
信上新泼有水渍一片,字地边缘晕染开来。意思却清晰可辨:“吾身在英王府中,闻同僚偶谈,得知君录用沛王府修撰,却往沛王府内入职,而非国子监。此间缘由,众说纷纭,吾恐君前途坎坷,特报之,若有异常,切勿万分小心。切记!切记!”
若是往常,王勃大概会认为杨炯故意危言耸听,但是如今被困在沛王府中半月有余,他格外的敏感起来。当下屏住呼吸把湿漉漉的纸细细铺开看了两遍,实在也不知道这个“异常”从何说起。再联系半月来种种情况,心中疑窦大盛。正再欲在看,门外响起了沉重的地“咔嚓”开锁的声音。
原来是每日间进出戒骄堂的奴仆阿善送饭而来。
阿善此人,奸猾机灵,本来在厨房灶台处做洒扫小厮,因着善于钻营,又识得字,能断些简单诗文,得了机会从厨房转投靠沛王府内文职掌薄周世昌,在其手下听命三年之久,心内着实痴心妄想的往上攀高,每每的想要越过周世昌在李幼鸣面前现弄现弄。周世昌眼光如炬,哪里能让他插得下手,今日周世昌去李幼鸣处回事务,故意让他在室外冻了半日等着,又吩咐他往王勃处送饭食来,就差飞着唾沫怼脸呵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就配和灶台做个伴,别天天自不量力,四处抓尖卖乖。”
阿善在李幼鸣处活活冻了半日,又被派来迎着风走了半刻钟行到戒骄堂来送饭,心中火气早就按耐不住的往外翻腾喷涌。
几步踏进房间,将手中重重的饭盒狠狠的往桌上一搁:“进食了。”尚温热的汤水从饭盒盖子缝隙中溅了出来,半边空白的画卷被泼洒的油汪汪湿淋淋的一片。阿善回身,嫌弃地把放在桌前的枣木红漆凳子重重一踢,不知道是骂凳子还是骂人:“真碍事。“
“自己吃完了自己洗涮干净,放在院子里。一天到晚的还指望别人伺候么?”
说着就向院内走去。
王勃火了:“你弄脏了我画卷,让我如何交差?”
阿善眼角斜斜的觑他,一脸的轻视:“我哪里知道?又不是我交差!”
王勃这边本就一腔憋屈,看他这样一副刻薄嘴脸,心头的火蹭的一下就烧了上来,向前恨恨道:“回去给我擦干净了再走!”
阿善“哼”了一声,也不理他,继续向前大踏步走。
王勃向前一窜,一步向他要背间穴位处重重一抓。这一抓,正着了实处。阿善腰间一软,两腿登时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跪在冰硬的青石板上,额上重重着地,摔了青紫一块。
亦火了起来,双手撑地向上爬起,口中不干不净的骂道:“腌臜泼才!阴沟里的臭虫!爷宰了你!”
王勃却笑了起来,抄手抱在胸前:“小兄弟,你回去把桌子给我擦干净,我让你回去。否则,今日我不能放你回去。”
王勃憋闷了半月有余,终于遇着了个带点活气的人送上门来,心情突然明媚了一些,脸上情不自禁的挂了些许真心实意的欢喜。
阿善被他这副神情气红了眼眶:“谁有空来陪你消遣?”踉跄了两步爬起身来,挥着拳头迅速扑了上来。
王勃恨他尖酸刻薄,向后一撤,右手抓住他的拳头向后一扯,膝盖用力一顶,顶在阿善的肋骨之下,痛的他龇牙咧嘴,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又青了一大块。
王勃翻身使绊把把他撂倒,转过去,一屁股骑在他的背上,揪起他的衣领:“回去!给我擦干净!”
画卷乃是织锦所做,上贴了细细的黄棉纸,溅了油水汤料如何擦得干净?
阿善脖颈被勒住,喘不上气来,“呵呵”的伸着脖子喘气“你!你!”
王勃“哈哈“一笑,手中松了一些”我什么?“
阿善得了空,深吸了口气,骂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还不是不伦不类的困在这里,咱们王府里养的的猫儿狗儿也比你强的多!“
王勃听他嘴里的话似乎有隐情,心想:“都说沛王府规矩森严,如今连一个送饭小厮都敢泼洒我的功课画卷?即便我年轻些,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员,他怎敢这般作践我?”
他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对,再加上杨炯那封书信,心中疑云大盛,恨不得现在就想冲出沛王府,抓住杨炯细细问个明白。
他虽然生气,心底却冷静,知道出王府难得紧,心想:“不知这小厮知道些什么,看能不能诈他一下。”
当下伸出食指在善儿头上打了个爆栗:“你胡说什么?我可是沛王亲封的修撰,正儿八经的皇家伴读。以后必然要飞黄腾达的。你一个送饭得小厮,又懂什么了?“
善儿自打离了厨房炊事,跟了周世昌伺候掌管文事,每日间以司掌文职为己任,最恨别人揭他过去曾在厨房洒扫的短,听王勃嘲笑他是“送饭的小厮。”心中羞怒。口不择言,重重啐了一口:“我呸。我是送饭的?你且好好谢我罢,好好活几日算几日,哪天被降旨砍了脑袋,能做个饱死鬼,好多着呢。还飞黄腾达?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去吧!”
王勃心中越听越不对味,心中百爪挠心,脸上却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来:“你懂得什么?我的聘书可是黑纸白字,沛王府的大印盖的明明白白,我自然是前途无量的!改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善儿被他骑坐在身上,几次翻身不得起身,气得要死:“呸,你自己要死了不知道,你也不想想,若真是前途无量,你为何不在国子监供职?天天被关在这里,写几篇胡乱命题的文章交差?”
王勃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失声喊道:“什么是胡乱命题的文章?那些命题都是沛王殿下所需,亲自命题……”
善儿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殿下亲自命题?那些都是李侍郎和周主簿随口敷衍你,打发时间度日的。你还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写完了也就废纸堆里一扔,连看都没人看,你还让我给你把画卷擦干净?真是笑死人了!难为你这么认真,也不枉我走半个时辰给你送点狗食!“
听到这几日的书卷是这样下场,王勃勃然大怒,撕起善儿的后颈,恶狠狠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善儿见他恼怒无比,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终于找回了场子,满意的嘻笑了一声:“哼,都说你生性浮浪,狂放不驯,李侍郎特意把你囚禁在此处,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沛王殿下,明白了吧,大傻子!“
半月以来,王勃还以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入侍沛王府,破天荒的认认真真的写文书画,堪称一丝不苟。谁想一片诚心喂了狗,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勃看着善儿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恨他羞辱自己,气得伸拳变掌,在善儿的脸上猛扇了两个巴掌,登时,善儿两颊高高肿起,犹自有恃无恐地喊道:“你敢打我?看我出去告了李侍郎,将你大板子逐出府去。“
一句话提醒了王勃,心道:“不好,我怎能打他?若是给告了出去,怕是万事休矣。“
又一想,不知那李侍郎是何等人物,同自己又有何怨何仇?杨炯又是如何知晓此事?沛王殿下起了什么作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就在府中?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来龙去脉?
如果弄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因为打了人被赶出府去,那才是冤枉到极致,百口莫辩了。
王勃看着善儿高高肿起的脸颊和青紫的额头,一不做二不休,心中一个念头如同压不住的泉眼一般,汩汩的翻了上来。眼睛循着院子,四处打量起来。
善儿见他突然停了手,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他一双漆黑的眼珠四处寻找,心知不妙,怕他又生出什么危险主意,惊骇之下:“你,你,你找什么?你要做什么?你! 你!“话未落音,脖颈间被重重一击,遂眼珠子向上一插,昏了过去。
王勃从院中枯井中找出井绳,把善儿结结实实的绑成成了一个粽子,扔到床上,又捏住腮,扒开嘴巴,强塞进去一颗大核桃,防止他醒来呼救,最后打开饭盒,拿出一小瓶清酒,泼了一头一脸,又把他脸掰到冲墙,拿被子蒙住半边脸盖了,留出鼻孔呼吸。这一切打理干净之后,王勃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院墙溜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