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黄叶飞》松风绕

9、出府

　　王勃这半个月来整日无所事事，写那一点子文章根本不够活动手腕的，时常隔着门缝观望哪个，早就把门外巡逻的府兵行踪摸了个透彻。

　　他把戒骄堂院门从外面锁了，钥匙往腰间一挂，刚起步要走，复又盘算着：“我先去寻杨炯，得从东边院墙翻过去。实在不行，再转去寻苏味道或者是杜津，托他二人向上官大人打听一下。哪怕能得知一星半点子头绪，也比在这里干耗着强。“

　　王勃搜刮着来时模糊的记忆，细细的辨别方位，谁想，来时大雪铺满地，满目萧索，今日已经是纸鸢四起，芬芳初绽之时，登时迷了眼睛，分不清东西南北。再加上着沛王府依着五行八卦而建，四周景象建筑大同小异，绕了一圈，反而越走越不像。

　　当下挨着殿边墙角左转右转，又要分辨方位，又要避人耳目。一会儿便迷了路。忽见前面一队府兵森严浩荡巡逻而来，心中慌乱，一个闪身，就着一个开满白色玉兰的院落，纵身躲了进去。

　　抬头一看，周遭一圈红色椒泥院墙，正面两扇朱红大朱红槅子，檐下一面砖红匾额，上书“玉兰书阁。“檐下厅前层层叠叠挂着粒粒碎玉做的帘子。很是端正雅润，精致沉静。

　　这会子外面脚步越来越多，由远及近，渐渐的如同在耳边响起一般，怪吓人的，想也不想，顺着墙角就溜进了厅堂里。

　　甫一进门，心中大喜，原来竟然是个书房，密密匝匝一排排书架，想来有成千上万本之多，正是躲人的好去处。他心想：“即便这会子有人突然进来，我往书架里一躲，谁能找得到？谁又敢在沛王书房里高声喧哗，随意翻动？”向左一看，目光所及，竟然还有好多秦汉留下的孤本。心说“呵，沛王做事糊里糊涂，这府里的配置倒是不差。可惜了这样的珍贵藏书书。遇不到真主，无人翻阅，实在可惜。“

　　他这一个月以来，处境模糊，心中烦闷，把这一笔账毫不客气的记在了沛王的头上，认定他脑子糊涂，性子孤僻，堪称弱智。殊不知李贤压根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他向来嗜书如命，左右这会子外面人也多，走不出去，见天色尚早，也不着急，情不自禁穿插在书架之中，随手拿下一本，翻阅起来。

　　谁知手里的这一本偏巧是汉朝史官司马迁留下的一部《史记》，王勃本欲放回去，忽见其字里行间之中，有人细细做了朱批，其中见识才学独有见解，引人入胜。遂情不自禁靠在里侧桌前，虚坐了下来，细细翻阅起来。

　　这一翻阅，便入了神去，再也忘了周遭。

　　看到精彩处，王勃一拍桌子，轻声念道：“论的好，精彩！“旁边一个声音冷冷的声音传来：”是么？“
　　石破天惊，王勃登时吓了个半死，差点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抬头一看，一个身穿锦袍，素头玉面之人立在眼前。王勃被冷不丁得吓得心中砰砰乱跳，定睛看了来人一眼，失声道：“哈！怎么是你？“
　　眼前这小公子个头还未完全长成，人却极其俊俏。正是上元灯节那个当街纵马的富家贵公子，李贤。
　　见他身形端正，一身素色锦袍极其合身端庄，头发半梳到头顶，打了个发髻，半数散落在肩后，发带末端缀了两颗硕大的珍珠，垂在脑后，再无多余饰品，同那日的威严肃穆不同。整个人显得温润如玉，皎皎似桂魄。

　　李贤也愣了一下，过两日春分，百官休沐，国子监闭馆，因此今日未去上学。他来书房处理一点隐秘事务，下死令严禁旁人跟随，谁知竟然遇到这么个胆大不怕死的，偷摸的闯了进来。

　　李贤很显然也认出了王勃，冷着脸把桌面上砚台下压着得一封书抽了出来，迅速叠好放在自己怀里，率先厉声喝问道：“谁让你进来的？“情急之下，语气竟然有些紧张。

　　王勃见是他，反倒心安了，抚着心口，埋怨：“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溜进来？小心被人看见。“他四下看了下：”没看到外面全是巡逻的府兵么？“

　　李贤沉着下来，警惕地上下打量着王勃，沉声问：“你在看什么？“

　　王勃觉察到他语气不善，亦没声好气：“关你何事？你家的书房么？“说着将手中的《史记》晃了晃：”我爱看什么看什么。你刚偷拿的什么纸？不是吓你，这里的东西可不是你小孩子能乱动的。 “

　　李贤见他没有翻动书桌的痕迹，又丝毫不识得自己，轻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说：“这会子没人，你赶紧退……赶紧走吧。“

　　王勃上下打量他一回，眼珠子骨碌一转：“你是沛王府的人，是不是？“

　　李贤毫无防备的点头：“是。 “

　　王勃瞬间来了兴趣：“那你定然识得出府的路了？“

　　李贤回答：“那是自然。“

　　王勃雀跃起来：“太好了！快，带我出去，我有要事！“

　　他见李贤纹丝不动，把手往怀里掏：”放心，不让你白跑，我有银子与你。“说完才发现怀中空空如也，尴尬一笑，空着手伸了出来。暗自悔恨：”怎生忘了带银子？这可不好行事了。“

　　李贤皱眉：“那怎么行？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能随意出入王府，定要有督察官报备许可才行。”

　　王勃心想：“看来这位和我一样，也是个出不去的主。”

　　遂皱眉说：“你这孩子看起来机灵，怎么这样死板？既认得路，可同我偷摸溜出去，想去哪里玩去哪里玩，天黑之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干么报备啊督察啊，麻烦的要死。”

　　这般操作，李贤闻所未闻，脸色一沉：“胡闹，君子怎可如此行事？”

　　王勃见他一脸严肃，又被他呵斥，心中不爽，心想：“这孩子固执，劝他求他，怕是没什么用，不如激上一激，兴许有用。”

　　当下嘲笑道：“呵，小屁孩胆小，不敢出门，罢罢罢，我自己走了。”他眼睛盯着李贤，作势要往外走。

　　可能事王勃的口气过于轻率，嘲讽意味溢于言表，也可能是从未有人竟敢在皇子面前放肆至此。

　　一想沉稳的李贤，无端被他激怒：“你说谁是小屁孩？”

　　王勃回过头来，冲他伸出小拇指：“没说你，我说胆小鬼呢。”

　　李贤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你再说！”

　　王勃伸出一个手指刮在自己脸上：“小屁孩儿，小屁孩儿，胆小鬼……”

　　李贤喝到：“住口！”他一发怒，一股威慑之力积压而来，倒把王勃着实惊了一下。

　　二人正闹着，门外突然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似乎响在耳边。王勃瞬间跳起来捂住李贤的嘴巴，另一只手搂住李贤的肩头，闪身踏进房门藏身到屋内门口。

　　他力气大的很，捂得李贤丝毫透不过气。

　　侍卫到了门边，脚步停了下来，似乎踌躇不敢上前。须臾，有人在外面问起：“主人，可有吩咐？”

　　李贤来此做的事情甚是私密，带的都是贴身侍卫，故称他做 “主人”而不是“殿下”，若非如此，王勃一下就能辨别出他的身份。

　　王勃把嘴巴凑在李贤的耳根子上：“怎么？你的人？”

　　李贤不能开口，点了点头。

　　王勃在他耳边轻轻“哦”了一声，随机似笑非笑：“当日纵马被茶盅打下来就叫帮手，今日吵架又有帮手？当真是个窝囊的小屁孩儿。”

　　李贤自小被众星拱月一般长大，谁敢轻视怠慢他半分？被提及当日跌下马一事，又气又怒，好胜心陡然被激起，用力扒开王勃的手，说：“谁要帮手了？“

　　遂冲门外喝道：“退下。”又大声补充说：“走远些，莫要过来！“

　　亲侍知道他在此处理私密紧要信息，谁敢靠近。只听脚步声杂沓，急促远去。

　　李贤向来不喜旁人紧贴着自己，被王勃紧紧抱住，只觉得他身上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身体僵直，面红耳赤，手肘向后重重捣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正好捣在了王勃的腹部。

　　王勃猛然吃痛 ，又决计不敢喊出声惊动门外侍卫，当下心思猛转，轻哼了一声，弯腰捂着肚子向后摔倒在地上。顺势蜷缩成了一团，不动了。

　　李贤弹了弹衣角，屹立在厅中央。低头道：“不叫帮手，你也打我不过，快起来！”

　　王勃纹丝不动。

　　李贤走过来，在他腿上踢了几下：“起来，说谁是小屁孩儿呢？”

　　王勃蜷缩着身体，依旧一动不动。

　　李贤又推了他几下，见他不动，心中疑虑了起来，蹲下身体，推他：“怎么了？”

　　冷不丁王勃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声音微弱，愁眉苦脸：“我肠子可能被你打断了，活不了啦。好痛……”啊……

　　看此情形，李贤登时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哼”道：“谁让你无礼在先？”

　　王勃喘息着断断续续：“即便如此，罪不至死，何故对我痛下杀手？”

　　李贤见他脸色苍白，声音委顿，不由得信了三分，心中发怵，辩解说：“我并没有很用力，怎么可能打伤你？”

　　王勃心想：“小兔崽子差点把老子肠子给窝出来，还说还没用力。“当下把眼睛一闭，不去理睬他，。

　　李贤只是赌气要推他一下，没成想把人打成这样，当下俯身又推了他几下：“你莫要吓我，快起来，我带你看大夫。“

　　王勃吃力的摇了摇头阴飕飕说：“没用了。我幼年腹部受伤，身有旧疾，怕……是不行了。”说闭，狠心用力咬破腮帮子，喷出一口鲜血来。

　　李贤见他口吐鲜血，信了七八成，害怕了起来，颤声说：“你……你……你莫要吓我……”说着站起身来：“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

　　王勃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他叫喊，又低声说：“你莫要叫人。他们……他们见我在王府内私自乱跑，会打死我的！“

　　武后向来最恨下人擅自行动，只怕事发，自己当真保不了他。擅闯皇子书房，视同谋反。王勃凭空出现在书院内，根本解释不清。

　　李贤一想也是，又见他一副血淋淋惨败的模样，急得额上细细密密出了汗珠：“你伤成这样，又不能叫人，可怎么办呢？“

　　王勃虚弱的只剩一线气，断断续续说：“么事，你别怕，等我死了，我就天天跟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声音阴飕飕的，贴着地面传来，格外的瘆人。

　　李贤使劲甩他的手，颤声：“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王勃察觉到他的紧张，继续吓他：“非是……我愿意跟着你，只是，我死在了你手上，我的鬼魂……便只识得……你一人。“

　　唐初时候，无论宫廷民间，害人性命被鬼魂追缠的传说故事多如牛毛。这到非是王勃信口胡诌。

　　李贤大骇：“不行……松开……你，你别死……我还是去叫人吧……“

　　王勃使劲喘息了几下：“小李大人，你莫要叫人……我……擅自离开戒骄堂，……被人发觉，……乱棍打出去，只怕……死的更快。 “

　　李贤顿住了，看了看王勃惨兮兮的模样，又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书信，心中砰砰乱跳：“若是被人发觉了这个，那才真是天大的不妙。“

　　王勃见他面露踌躇之色，说：“你放心，你不是故意的，我死后，也不怪你。只是……“

　　李贤见他不怪自己，心中和缓了一些，又看他口边鲜血殷弘，心中复又焦急起来：“只是什么？“

　　王勃眼珠向上翻起，只露出大片眼白，上气不接下气：“沛王府这样大，我的鬼魂不认识路，又不识得旁人……待我死后，只能日日夜夜跟着你，你吃饭时，喝汤记得给我留下一些，睡觉时往边上靠一靠……若是……若是觉得不便，还请你多多体谅……你别怕……我的鬼魂不害人，你放心……“

　　李贤年岁不大，成日里读书均是圣贤之书，被他一吓，登时手脚冰凉，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不要……“

　　王勃眼珠子向上翻起，只露出大片的眼白：“你若能带我出去，……我便……“

　　李贤问：“便怎样？”

　　王勃上气不接下气：“我死在外面，我的鬼魂就不会留在沛王府了……”

　　李贤听他死后不会缠着自己，略略松了一口气，又一想，自己虽是无心，他却以自己而死，还让他孤苦的死在外面，又实在是悲怆。眼圈泛红说：“那……不行，不行……你一个人，那那太苦了。“

　　王勃心中骂了一百遍：“小兔崽子，你到真是好心肠，老子不稀罕。“

　　他在心中自称老子，无意之中当了大唐天子，面上却装出怅然之色：“都说临死之人要返回老家。我却出不去……“

　　想到被关在沛王府这么多日，前途未卜，当真心下一沉，流出两行眼泪来，这倒不是装的。

　　他这一哭，李贤也跟着眼圈红了起来。
　　王勃补充道：“你也莫哭，你偷偷送我出府，咳咳……我认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有他在，我……就不死了“

　　李贤仿佛捉住了一根稻草：“你见了他，就不会死了么？”

　　王勃：“……”

　　李贤虽然年纪小，脑子却清醒的紧，瞅着躺在地上口喷鲜血，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勃，强自镇定了一下：“若是被人发觉你偷偷出府，岂不是罪罚更重？届时连累家人，神仙也救不了你。“

　　王勃半闭着眼冷笑：“呵，我傍晚就回，不会……咳咳咳…… 有人发觉。若是给人知道，哼，那必然是你泄露消息，要害死我。“

　　李贤慌忙摇手：“好好的，谁要害死你？”。他还要说些什么，王勃眼珠子向上翻起：“啊……我要死了……啊……“

　　李贤一咬牙，送瘟神一般，一把拽起他的胳膊：“走！走！走！”

　　李贤自然对沛王府了如指掌，搀扶着王勃，专挑人足迹稀少的小径行走，沛王府颇大，李贤问他：“你认识的那人住在哪里，从哪边门出去近些？“

　　王勃虚弱的用手指了指：“东，东边。“

　　李贤皱眉：“那是南。“

　　王勃闭了闭眼睛，叹气：“他住东市。“

　　李贤有点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遍“到底是哪里。”
　　王勃垂手，连声：“东市东市东市……”

　　二人跌跌撞撞穿过三五个雕花拱门，贴墙跨过两三重院落亭台，沿着一条青藤覆盖的静静的河水，顺着一个隐蔽的角门，又砸碎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旧锁，顺利的出了沛王府。

　　角门正对着一条安静的小巷子，往东不远就是喧闹的东市。看到沛王府外的天空，肺部吸进了违的烟火尘世间的气息，王勃瞬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口中也不喷血了，忽地直起腰，“哈哈“大笑：”老子我终于出来啦！哈哈，哈哈。“

　　看着方才的一滩烂泥，瞬间变得生龙活虎。李贤登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