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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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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出来时还未觉得什么,这会子残阳落下,玄武大街上的寒意随着更重了起来,光影交错间,阴面半边街道青瑟瑟的,一阵冷风吹在脸上,干冷如刃,能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李幼鸣出来的急,只穿了素日常穿的朝服,带了几个亲随,骑了一匹三花马。
此刻,烂银素裹的马蹄子在青石板大街上发出冰凉的 “哒哒”声,巡逻兵士不时从身边走过。
临近宵禁时分朱雀大街上音尘已绝,西风残照。
突然,前方有光斑打入李幼鸣的眼睛,虚晃两下,不算太亮,但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偏头向左前侧看去,一个黑色小旗子高高在一个街道旁城墙上方挥动了两下。上面一片金色的梧桐叶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李幼鸣心事重重,这朱雀大街格外显长。忽见此梧桐叶,略加思索便勒住马头,□□纯白色骏马冷不丁被勒住,不乐意地高高抬起了前蹄。
身后几名侍卫不解其意,诧异地亦勒住马头,几匹骏马在狭长的街道上前后踢踏着。
李幼鸣淡淡吩咐道:”我有件事情要去办,你们几个先行回府。“
几个人未曾有异议,遵命驱马而去。
李幼鸣一扯缰绳,三花马向右侧一个狭小的巷子中急匆匆走去,马尾流苏云珠摇晃,悉悉索索,捉摸不定。
长安城内,这一片靠近皇城中心,所住巨户非富即贵。
窄巷中,半缕青烟薄柳影,残日泥融雪微消。
几处人家的蔷薇还枯着,迎春已经在墙根处倔强露出微黄了。不知谁家院墙里隐约传出似有似无的玉管金萧声,残存在飘渺的薄暮中。
李幼鸣松了缰绳,凝气屏神,眼观六路,任由白骢马信步而行。这是一个歌舞坊巷,往日间这个时辰,四处管瑟琴弦丝竹悦耳,很是热闹,今日,因着明日春分的缘故,个个院落紧闭大门,均在忙碌佳节祭日所需物品。偶尔有几个院落,开了门,有人忙碌的走出来,在门上挂上热闹的春牛耕种红贴,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一驾双马拉就的珠帘青络丝绦围起的马车迎面而来,车轮咕噜噜作响,一个妙龄女子隐约斜靠着石榴木车厢坐着,身姿绰约,李幼鸣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一阵漫无目的的风卷过,缀着珍珠的帘幔不堪西风,骤忽掀起。见女子清丽异常,金钗碧袄,眉宇间愁容肆虐,腮边挂着两行泪珠,肩膀抽动,似乎在低声啜泣。
李幼鸣心情本就郁郁,见此情景,更是难过。
天下沦落人那样多,原来不止我一个。李幼鸣心想。这么想着,又看了两眼。
那女子见他频频看向自己,伸出手掌挡住自己的脸。露出手腕纤细,上面长了一颗红色的朱砂痣。
临街一个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皂衣看门人探出头来,四处打量一下,几个箭步冲到李幼鸣的马前,陡然伸手牵住马的缰绳:“侍郎大人,我家主人久等了。”
刚出元月,二月初三,春分的头一天,李幼鸣第二次见到了李素节。同上一次见面不同,这一次是李素节主动约的他。
面前的年轻人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面容极俊,因久不见太阳,脸色苍白的紧。眼睛狭长,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做寻常贵公子打扮,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颜色极淡,整个人就像一尊毫无瑕疵的雕像,只是气质阴郁,透出一股子不太健康的阴冷。
院落挑的很是隐蔽,若不是皂衣小厮引领,很难发现,多年未见,李素节依然心细如发。
李幼鸣一见他便拜倒在地,问安说:“王爷安好?”
李素节赶紧冲他摆了摆手,说道:“这里没外人,不必如此。”
李幼鸣说:“王爷活命之恩,还未当面致谢。“
“至亲之间,说这个做什么?”
一旁几个园林奴仆摆弄着长廊上的尚未吐青的桃树干枝条,将他们细细地捆扎起来,仿佛灼灼地桃花能一年又一年地开不尽一般。
一个小厮拿来一个手炉给李素节捧在手中。
李幼鸣这才发现,李素节穿的很厚重,初春天气,还穿了一间厚厚的狐皮大氅。
想起来听闻的传言,不禁问道:“我听闻,王爷生病了,可是真的?“
李素节咳了两声,冷笑说:“你也觉得我像病了的样子么?“
五年前,初见李素节之时,他还是一个怀瑾握玉的少年郎,英姿勃发,临危不乱。三九天里,只着了一件薄衫,踩着护城河厚厚的冰,拉着他跑起来去见李贤的时候,如同一只强健的小鹿。
李素节又说:“多病故人疏,难为侍郎贵脚临贱地,还记得我。“ 这话略显得刻薄。
李幼鸣说:“王爷。“
李素节淡淡坦然说:“没什么,平日里吃些微毒的朱砂,病怏怏的,保命罢了
几个仆从退了出去,庭院里安静静的,须臾,一阵南风吹过,卷起树上残梅,满头满脸盖了李素节一身,李素节亦叹了口气,抖了抖衣袖,露出一点歉意:“我不该迁怒你,东风无力百花残,时风如此,何况人乎?“
李幼鸣问:“敢问王爷找我何事?“
李素节指了指廊下迂回的长凳:“坐,也无甚大事,只是来长安日久,牵挂着几个旧人,想见你一面。”
李幼鸣将小厮奉上的茶盏打开,茶汤黄褐色,浓浓的西极石蜜清香味道扑面而来。他轻啜一口,同五年前一样,满颊留香。
五年了,李素节尚记得自己喜欢吃浓浓的西极石蜜。
李幼鸣搁下茶盏:“王爷何时回的长安?“
李素节说;“约两个月了吧。“
李幼鸣掐指一算,“那,王爷去年是在长安过的年?“
李素节淡淡说:“是啊。我本想让贤儿引我见一面父皇,可惜,他这几日好像有些异常,故请侍郎前来问上一句。沛王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幼鸣手一顿:“六殿下?“
李素节毫不隐瞒,低头轻啜一口茶水:“是啊,前几日,我还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他送了一封信,不过,你似乎毫不知情?“
李幼鸣怔了一下,苦笑一声:“看来我这个鸾台侍郎真的做到头了。“
李素节微笑:“我当初有意瞒你,你自然不知。“
李幼鸣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素节指尖叩桌:“不方便就罢了,我只问你,明日,父皇可是要去东郊祭日?“
李幼鸣面露惭色,回答:“倒不是有意瞒王爷,贤殿下的事,实在是我渎职太甚,羞于启齿。“
李素节眉毛一扬:“渎职?“他微微一笑:”你日日严密的滴水不漏,如何就渎职了?“
李幼鸣轻轻反讥:“怎会滴水不漏?王爷的信不就漏进去了?“
李素节轻笑一声:“那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你别再叹气了,跟个老头似的。快告诉我父皇明日去东郊么?贤儿去么?“
李幼鸣说:“王爷可是想去见陛下?“
李素节点头。
李幼鸣说:“王爷,恕我直言……”
李素节抬了抬手,打断了他:“幼鸣,我问你一件事。”
李幼鸣闭上嘴巴,黑潭般的眼睛盯着李素节苍白俊俏的面孔。
这个面孔和他自己有几分相像,以前不觉得,现在离得近了,才惊觉眉眼之间竟然和自己竟然一般无二。
“你现在多久见一次你母亲?”
“你在沛王府任职,每月私行出府一次,卯时出,酉时归,六个时辰,可以为你母亲备好的粮食,检查衣物,同她一起修补墙边的篱笆,上房梁打扫一下房内灰尘……”
李幼鸣陡然起身。
“幼鸣你不必惊慌,不止你的行踪,连弘太子的行踪我也了如指掌。”
李幼鸣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王爷!你如此行事,不怕引火烧身么?”
“怕?怕有用么?忠哥哥已经疯了,你知道么?”
二人安静静的坐着,呼吸之间,穷途之境如同卡在面前的一道通天巨石,左右不能同行。
李幼鸣胸中憋闷,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染着院子中细微梅香气息在胸腔回荡着,这一点爽意并不能缓解李幼鸣凝滞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忠哥哥整日间惴惴不安,经年夜不能寐。甚至……甚至有时甚至偷穿妇人的衣服,来防备刺客。被贬为庶人。诏书,还是上官大人亲自眷写的。”
李素节冷笑:“幼鸣,他是皇子啊,是我父亲亲生长子!你看,我刚说的久病故人疏,是不是很对?”
上官仪是李忠的中书舍人,师生情谊自然非常。但是废太子忠的诏书竟然是他亲自手书,真是讽刺。师生之谊,不过如此。
李幼鸣口中发涩:“你,那不一样。”
李素节口气淡淡的:“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李幼鸣脱口而出:“你备受皇上宠爱,自幼聪慧,母族又……”
李素节冷冷的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同寒潭,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结成了薄薄的冰层。
李幼鸣讪讪的闭上嘴巴。
李素节亦起了身,绕过二人之间的藤萝矮几。踱步到他跟前,二人一般高挑身姿,相仿面容,气质相却差甚远,一个冰冷阴郁,一个温润如玉。
“我母族怎么了?“
李幼鸣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接着躲啊,小舅舅。”
李幼鸣身上一颤,几乎要立不住身。
“小舅舅,你知道么,谎话说得多了,几乎连我都快骗过去了。”
李幼鸣脸色惨败:“素节,你……”
李素节本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红潮:“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小舅舅。听起来,真的好。就好像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李素节眼睛里涌起满满的哀愁:“你说我深得父皇宠爱,你可知道,他已经五年未见我。我如今久病成疴,他也时常痛风,据闻常常夜不能寐。”
李素节说道此处,语音有些哽,顿了好久。眼睛盯盯着院落中的随风打着旋的残梅花瓣,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小舅父,我知道你待我一片赤诚,生怕我强出头,惹人注意,遭奸人陷害,我娘没了,我现在只是想见我生身父亲一面……忠哥哥已经被逼疯了……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样一天天苟且偷生,还不如痛快搏上一次……真要是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你……你愿意帮我么?”
李素节眼睛毫不避讳,直勾勾对上李幼鸣的眼睛。相同的眉眼,相同的血脉。
李幼鸣心中微颤,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几个园林奴仆在远处,认真的修剪着柳枝。没有人敢看向二人。
李素节恳切说:“当初你来求我,现在我来求你。请小舅舅看我母妃面上……”
他恳切地语气让李幼鸣心中陡然一疼,针扎一般,时间果然能改变一个人。当初那个风神俊朗光风霁月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皇子,何曾会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李幼鸣顿了顿,说:“王爷。明日,陛下却是要去东郊,朝中人人皆知,只是贤殿下去不了了,他也帮不了殿下。”
“因我渎职,贤殿下私自出宫,他……受伤了,很重。”
“近些天,我还会进宫,可以亲自帮王爷送信给陛下。这事情交给我吧。”
李幼鸣永远也忘不掉他从两扇对开的朱红色大门踏出来的那一刻,李素节在院中遥遥地冲他深躬下身去。
瞬间,恋树残梅花蕊扑面而来,不甘的随风弥漫在空中,如同薄纱一般,合着眼泪,蒙住了李幼鸣黝深如同海的双目。
李幼鸣本姓萧,有一同父异母的长姐,氏因漂亮聪慧,选进东宫,封为良娣。后来太子即位,晋封淑妃。
萧淑妃全族遇难之时,李幼鸣的母亲还未入府,这个可怜的女人凭着袅娜地身姿,清甜的歌喉征服了已经年近花甲的兰陵萧氏的权威人物,萧淑妃的父亲萧衍。尚做着跃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谁知,一夜之间,美梦变成噩梦,整个萧氏被诛杀殆尽,血和着黄土,成了厚厚的黑色血泥,染透了萧氏的门庭。
年幼的李幼鸣把手插在血泥之中,咬着牙,摇着头,一句一句的重复:“不知道。没见过。我娘不认识萧衍。他是大老爷。我娘是兰陵乐坊舞姬。我去萧家,是去要缠头钱的。”
李素节说:“因我同母妃之故,连累你母子二人至此,实非本意。小舅父若有恨,我定当同仇敌忾。”
李幼鸣说:“王爷再生之德,幼鸣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