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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二•说命 ...

  •   “白偲,和我一起去杀鞑虏!你不是爱兵法?”
      熹平五年我们各自离校,万俟曾邀我同行,话说得掷地有声,其实潦草。当时他在宿舍里拾掇书简杂物,我在门外顿了顿,说人各有归途。年少抛人容易去,我们并肩骈马走过一程,又分道扬镳。数月后我们看到北地太守的献捷报文,才发现那是他的手笔。
      当时华歆拉着我来问,元猷自己不就是胡人么?得到确证后他颇带几分讥诮:“鄙有中行说,国有万俟郎!”
      管宁会跟这人割席断义,也许并不是嫌他爱慕功名,色厉胆薄才是关键。我听他话里的别扭劲,就说你便可投冀州刺史,堂堂正正地打胡虏。他又不吱声。不过人是没有高下之分的,管宁也许自以为是高的吧;万俟想必也对自己的年少壮志万分看好,只是世界未必让这高傲长存——后来华歆混得很好,几番跳梁,当了豫章太守;纵横江东的土军阀孙策还得买他的人情。至于那两位,不提也罢。
      记得万俟《夏北地捷报》的最后一句,“故孔子言: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满满当当的济世经邦,惹得满朝的黄门郎争相去看,却叫大官爷们好生头痛,私下给夏育发话,说你的书记官说话太酸。我从孔融那儿听说,那奏章的笔锋劲健,墨迹盈满,长笔之末皆凝有顿势,在一车模仿飞白书的疏报中尤其显眼。书法是能够反映时代的心性的,飞白书空枯苍健,如同桓灵间喋血的士人之躯;迨至三国初分天下,人们又追捧钟繇笔下的温润书香。万俟是个反类,他的笔迹里有前汉雄浑。
      那是个不可再访的时代。而追念着那个时代,便要被长河后浪吞噬了。
      罢了,我并没有立场指摘他。当年我也秉着轻狂,在豫宛的山水间游转,六韬十三篇,吴子黄石书,等待一个能让我倾尽所学的主人。大抵书生都有投笔从戎的意气,我们敬仰的皇甫规,束发读诗书,少壮为军吏,他的儒学涵养堪任一代宗师,然而他到死仍摩挲着那柄短铗,犹有意于提枪跃马。
      先贤犹如此,我辈何能免俗。

      ——**——*——**——

      豫宛一带自古多事,九郡通衢,锁国关隘,是中原与南楚文明的交界。曩者楚庄问鼎,白起用兵,皆在此处;自有汉以来,七国的君王也曾在这里拥兵刺向关中。我会去那里,也许是出于一股与热血相伴的强烈不安。汉廷垂危,天下将乱,各路兵马蜂起,我以为那个地方将成为变革的垓心,上演一出兵戈成阵、流血千里的历史大戏——豫宛进可兵激京畿,退可坐揽吴楚,霸王项羽曾在此建立帝国,自函谷川东以下纵横万里,直抵海市苍茫。
      我便怀着这畅想来到南阳,那一带的城郭郊野,四处驰骋着游侠儿:挽强弓,带弯刀,鲜衣怒马,驰走于尘灰肆起之间,平地带起妇孺老弱的哭喊。在那个时代正是游侠儿彰显了豫宛独有的气质:避过了两汉四百年的礼仪濡化,依然存有战国侠士的凛然风骨;他们的胸中有着激越的江湖梦,未必志在天下,但一定不甘被时势所役使。那让我涌起书生式的家国之忧,却又狂喜着我们在剑器与美酒上的爱好、对命运的悖戾之心,其实相仿。
      在明里暗中也有野心家,将这轻狡少年收合起来,希图逐鹿中原——袁术、孙坚,都是各路侠士往投枭主。那其实是十数年后的事情,而我有意略去这间期中的际遇。总而言之,我投在袁术幕下当了名书记官。
      我本不想如此,营计些蝇头小字。豫宛充满变机,我来到这里时是个束发少年;汝南颍上的文人高论天下纵横,群儒啸聚,我凑了几场,发现他们并无出仕之志,就又离开。那时我一心要在这乱世里做出些什么,以及,认为剑击刀划比口诛笔伐更爷们?我想成为吴起的,用文韬武略来定鼎天下。
      那是一个很好做的梦,是的,梦。十年里我游驰过豫南荆北,验看山川地势,在心中排演兵法十三篇,希图遇上吴王阖闾一般的主人——他侵吞四海的欲望比那嘴巴上接天下衔地的饕餮更大,而我为他股肱,于帷幄之中决机天下胜败。
      但我没有遇到那个人。最后还是靠文墨寻了碗饭。
      家母报书:“浪子回头。”老太太只用四个字就把我的十余年全部否定——比张纮那三纸无驴的家伙犀利多了。我捧着家书,有种难言的空虚感。年华是一笔赌资,你用它来搏前程,鼓着劲把逆流都当作磨炼,韬光养晦、以待天时。结果你一直想报答的那个人告诉你,鸡飞蛋打呀我的儿!那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

      在袁术府上担任书记官挺考验人的,他认为一切文职都是摆个排场,于是你每天坐在他旁边的小案前,把他嘴里吐不完的刻薄话变得中听些,再拟文,发布,他正眼也不瞧你。
      不过袁术本人很有趣,或以我那暗中观人生死的阴暗心理来看,他堪称一出噱头百出的悲剧。
      四世三公、袁氏嫡孙,袁术,不在京城里当大官,反而跑到南阳,跟市井混混们打成一片。他身上兼具着贵族气质与豪侠性情,这一点在那奢华而浮躁的府邸中能窥得一二:悬金吊翠的门庭,笙歌艳靡鼓吹,丰胸令色的姬妾,与门外的乱世烟云、潦倒苍生,形成鲜明对比;在这公卿纨绔的门庭里,聚集着街面上的各种好事之徒,刀剑相撞,觥筹相倾,胸胆开张地饮尽醴醪,又聚众驰马,行劫各家。豫宛便在他们的刀剑下从炫赫的都会沦为流民四野之地,而袁术又将破产农民收为私奴,于是在民生迅速赤贫化的同时,他的军备却益发壮大。
      他是那个时代最狠獗的枭雄,招聚了与他一样桀骜轻佻的人,在那随时可能爆发大战的年代里包藏祸心。初平元年诸侯讨董,最精锐勇猛的先锋,便是他的麾下:孙坚,来自江东末流,是个传奇。
      我在袁术府上见过他,尔时他正和袁术斗剑——二人出身悬殊,却很投缘。那场比试里袁术使着一柄青铜铗,剑技繁复多端,锋刃上戾气乖张;而孙坚持一口明水般的吴钩,抽撩砍划,轻捷的刀路里藏露着其主刁钻古怪的性情。吴钩技本就诡谲难测,有那么意不可料的几发险些取上袁术的命门,他又转锋避让,圆了场。
      这场斗剑里袁术也许使出了全部的把戏,而孙坚,我记得的是他那对比剑气更凌厉的枭眼——他比袁术懂得隐忍。我又想起这个人素是不爱仪仗的,时常单人徒手,像个凛然孤行的壮健侠客。实际上他官拜长沙太守,爵封乌程侯,麾下早已有了一批为他卖命的虎狼之将——也是个中藏祸机不可测的主。
      可惜他对文士也不感冒,尽管我对他是万分心仪。

      ——**——*——**——

      当时我旁观了那二人的比试,袁术不大高兴,收剑敛身,冷冷地走过我身旁:“谁让你闯到这里的?”
      我退身拱手:“檄文已经起草好了。”
      他爱面子,但孙坚的武艺早有公论,于是我对自己的境地有些无奈。但谁叫我偏偏是个文士?其实袁术经常群上数十个游侠儿来摆擂台,他自己也参加,作为一种纵乐的方式,主仆什么的,倒不大计较——但他也只在游侠儿之中有这样的放达,对文属仍然摆出一副虚浮的臭架子:“呈给我看,以后给我乖着点!”
      “是。”
      就这么个人,对士人刻薄,却与浪子相投。
      那张檄文便是为讨伐董卓而写的。初平元年,诸侯讨董,袁术说要在各郡张榜,招兵纳士:“你给我写好点,要有袁家主人的脸面!”那时他正跟袁绍争盟主,都是自家人,胳膊肘偏不向内拐。我领命掰文,一边腹诽:笔墨能勾引起天下的祸心吗?
      檄文交出的几天之后,袁术变得很光火:“你不如陈琳!”
      陈琳,比我大几届的那个儒生么?我在记忆里翻找着对这个人的印象:在太学里我见过他,一支墨管能写出金戈铁马,其人却异常软弱怕事。这些年不见,原来做了袁绍的口舌。
      这么说兵马都投袁绍那边了。
      “我一介书生能决定天下诸侯的总舵主,这让我很自得咧。”我讽道。
      “你给我滚!!”这人说话倒比生活节俭。
      我就出了袁府,顶着狂士的名衔。临行前我看着他家的门额,“袁公路将军府”——很时髦的字体,老校长蔡邕发明的飞白书,让我蓦然想起十年里的种种境遇:从书生到游者,又回到书生,十年足以磨灭壮志,然而那股对人生际遇的造反之念竟未消退。我浪行在野火纷飞的中原,在战场边沿看着那与我无干的争斗:汉末的第一场好戏因为跟主人斗气而错过了,我想投身为一员的,举头为城、掉尾为旌,用这满地白骨作一场试剑——但这股思乱的心欲太盛,反而将我逼远。
      如果我有陈琳那样温顺的性子……
      再忍上一个月,我就能跟袁术一起坐在虎牢关的贵宾席上,看那场大汉德比了啊!
      大好的票都冤枉给了陈琳这种伪球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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