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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一•无逸 ...

  •   记不得是哪年——总之是灵帝那一朝——我得着州官的推荐到洛阳求学。
      记得的是满路华车连驰,白绢乌墨的标语挂满各色衙门口,新雨之后,字迹上淌出黑黢黢的泪,而人们对此甚是淡漠。带我们来京的是青州刺史的书佐,他四处求问杨祭酒家宅何处,人皆报以惊诧的神色:“如今还有人拜访他家!”继而匆忙躲闪而去。当时,我们要就读的洛京太学已经关门大吉几个月,祭酒正在被批斗;书佐群着十来个从临淄远道而来的读书人投宿馆邑,过了几天居然遇上乡霸,横刀纵棒一番打劫,书佐云深不知处了,另几个人也作鸟兽散——管宁、华歆、张纮,跑得都比贼还快,老子当年还是正太,老子被扒了!
      我不名一钱地来到祖国的首都。后来知道那运气还不算颓,学生游行、教授下放、清流派官吏被囚、宦党当道、恶霸横乡,本就是那个时代的常景——我无非赶上它捆绑促销。当年一个十来岁的东海鄙人客居帝都,没钱没熟人,天天变着法子去谒见各家高门。亏得名士们激扬名声,互相题拂——以宿儒李膺为首的八俊就是那样吹出来的,续貂的有八顾、八及,索性还有个专门管饭的八厨,互扣高帽以外,少不了美酒美食——日子就颇滋润。不过常言道白居不易,你得挖空心思和人套同乡、同师、同宗才行。有一回我拜谒朱儁,仓促间没想好开场辞,就胡说我祖上东方朔和贵府是同僚呀,门子问你是他哪个同僚?我一紧张出溜了一句:“我祖上东方朔他见过、见过、他见过朱儒!”
      结果被扫地出门了。不过那阵子的百家饭堂却让我在上流社会转得烂熟。得到名流青睐是庶族子弟步向发达的途径之一,我是无心插柳——后来柳没有成荫,洛京太学重开,遂转战食堂。
      当时的校园还有些萧瑟,近二十年的党锢之祸,让学生人数从极盛时的三万人锐减至数千,一些老教授削职还乡。所幸汉廷的饱学之士还有很多,大儒蔡邕修订出新版的□□材,新一批的五经博士也衔命上任,老夫子领着小夫子们回到课堂叨陪鲤对,朗朗诵声伴随洛阳清晨的钟鼓,回荡在王城枢机之所。
      我和万俟同学便是在那里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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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俟同学北地人氏,长我四岁,比着太学里普遍二十开外的学生,仍算小的。不过学养很好。此人兼修《戴礼》、《今尚》两门,所谓知书达理,说的就是他这种人。我时常见他大半天扎在书堆里,并不流连于干谒高门之事,便问他为何,他笑得一派舒淡:我读书并不为仕进啊。
      不为仕进,难道为留级不成。
      我对这个人的兴趣就是这样起的。他是南迁入境的匈奴,全名万俟脱脱勃勃,笑果甚佳。奈何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所以他还没弱冠就给自己起字:元猷——那不就是老大的意思么?!我誓不以此相称,这人便引经据典:古人说字随其名啊,我的名字在匈奴话里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意思啊——“脱脱者坤之广袤而无垠也,勃勃者,王也”。你不叫我的字就是生分了,那我也不和你玩啊,说罢摇身遁后一步瞅着人笑。
      我很疑心一个匈奴布衣居然敢起这造反的名字,更好奇这个连姓名都没汉化的胡人怎么对汉学如此钟情。不过看他穿着儒服举止有度的样子,却又感到那气质浑然发自五内。
      唔……仅限于背影,他的面相带有匈奴人的轮廓,方额、细目、悬胆鼻。
      万俟就是这么个有趣人,各种矛盾在他身上圆融为一,也许这个人真的像他的名字一样,能包容宇内吧。
      他起初给我的印象,却是另一番样子。
      那是在一次吊谒上。熹平三年皇甫规亡故,我们都去哭灵。老先生生前不阿权臣,受梁冀打压郁郁不得志,直到晚年才被重新启用,不二三年,便撒手人寰。所谓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先生年轻时也有终军请缨之志,甚至曾提兵勒马大破西羌,但际遇多舛,大半生的时光都在党争中牺牲殆尽,为政为军的才干终于没能施展,到死只留下几卷《诗经》注疏。我在他灵前,想起他与我有过的一面,先生在他的书房摩着一柄短铗,和我论《六韬》。那柄铗随他杀过胡虏,但在其后的五十年里只能悬于壁上——却是铮亮非常,想必有主人的每日抚摩。如今这柄短铗已随他入殓,终久无法再试霜刃了。我站在七重白缞间想起这些事,颇有悸惶。死者的遗恨会成为一股强大的灵力,驱导生者将他未竟的人生接掌过来,我身旁的同学们,他们的肩膀都在激颤。
      万俟那时却不在场,久后人将散去,他才颓然跑来,袖边袍缘满是泥泞。他捧了一大撸墨迹斑斑的绢纸走到椁前,蘸着屠苏酒一节节地烧。酒香在灵堂里骤然漫开,醇冽厚重,我们大惊失色地前去夺——酒,是对亡者的大不敬——他护着酒埕放声诵道:“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来反故室!敬而无防些!”
      是屈子的《招魂》,他捶棺大恸,声音异常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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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万俟给我的第一印象,一个举止乖张怪诞,又固倔不守礼的人。
      他何以如此,涉及到一个人——蔡邕。再过几十年人们只认得他是蔡文姬之父,不过在当时,他是学界鼎鼎有名的大儒。虽然本官只是议郎,却在杨祭酒倒霉以后接管太学。这事的原委要追溯到过去数年的第二次党锢。当时前一辈的大学者基本被清逐殆尽,李膺下狱而死,杨门凋零,荀氏迁居故里;凡是和他们有所过往的文士,大都贬谪远放。为官者被勒令永不得出仕,便逸乐山林;追随者却走上街头抗议。熹平元年的时候,标语甚至贴到皇宫禁苑的大门上:“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
      那正是太学生们所为。据说当时洛阳是标语字报满城尽戴,学生们上衙门冲官府请愿游行,状书高擎,聚成阵势来撞司隶校尉的警备军——后来,那些状书和人都稀烂了。作为有汉四百年文化中心的太学也紧急关闭,随后又抓去一千多学生,下狱、斩头、弃市。
      风波后的一两年里太学都处于混沌无序的状态,当年蔡邕四十上下,越过一干老辈挺身而出,先上表灵帝请求复学,衔命后亲自招集仍有胆气的教授们回学执教,又于次年更定教材,重新广揽各地学子,垂危的太学才又步向中兴。
      如果说临危受命的人有大将之度,那么临危请命者,更多一分豪情。以是我对蔡校长颇有好感,虽然以我当时年少气盛,本是对一切学校领导名儒宿老都异常抗逆的。
      万俟却和我狠狠争论了一番——“蔡邕!他是个墙头草!党棍!”
      他结论如此,我颇有惊讶。万俟并不是那种紧着自己所奉的正义,就把所有道不同者骂为国贼的愤怒青年。我曾和他论儒法两家的治国高下,当时两派势同水火,但万俟会举出荀子兼祧儒法二宗的事说,儒、法,因势而为,固无非此即彼之论。他是惯用义理来说话的,当他那样评价蔡邕,我便认为是有所引据。
      他说,蔡邕不肯为皇甫规作诔,他和那些浊流蝇吏并无二般,也怕这正气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我大惊道:“你那天,是去找蔡议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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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先生亡故,先生不作点什么吗?”
      东观外的敞地里,将要登车归宅的蔡邕被一个后生掣住肘,他回身望去:学生打扮,面相比一般的太学生更稚嫩些,便知道是今年新入学的匈奴小生万俟了:“你有什么事?”
      “先生必定认识皇甫先生吧,老先生过世了,堂中甚是清寂。”万俟恳切地说。蔡邕在李膺死后日渐蜚声学界,又新掌太学,成为承前启后的一代青年儒者;他也深具个人魅力,好辞章,有辩才,对古董方物颇有俊赏,又通琴乐,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学生里仰敬他的人不在少数,万俟就是其一。所以皇甫规谢世时,他看着老先生灵堂寥落,便首先想到蔡邕:“先生还是写点什么罢。”
      少年所以是少年,便是因为有胆气,能做成天大的事。不过他们往往需要一个值得敬仰的老舵手。蔡邕婉拒:“皇甫师大德之人,邕碌碌晚辈,不敢妄度师之高行。”
      他说完便登车而去,叮嘱万俟做好自己的事情。大约正是由于蔡邕的缺席,皇甫规的葬礼并没有激起学生们的新一轮游行——万俟烧的诔文,是与我们同级的孔融写的。他说起这一切,语调很有些激愤:“什么是自己的事!寻章摘句,好为人师,就是他自己的事!”
      这样说也无不可。当时蔡邕以东观议郎兼掌太学,一面参与皇家图书典籍的修缮校订,一面主持新教材的厘定划一,整日价在蝇头小字里解文析义,世面上的事是不大理会的——或者说,他也不愿理会:文明沦歇,有什么比教育中兴更迫在眉睫?他对万俟嘱道:“皇甫师去则去矣,我于家中亦有私祭,但在稠人广众间长诵诔文,我是不闲的。”
      蔡邕用上“师”这个字,他生平仅这样称呼过两人。我在半百年后才悟到他对皇甫规的敬重,久经人世代谢,斯言在忆,深感他见虑深远。自熹平而下,文化界的权柄从李膺而蔡邕,随后孔融执牛耳,再以后战乱四起,士人流徙,礼乐崩离,喘息间我们论起方今诗书泰斗,发现时代已经交转到邺下文人的宴席上了——建安七子,笔姿清俊的短歌小赋,代替了严谨宏大的经纬辩文;而前代大儒如陈蕃、李膺、王畅,包括蔡邕在内,已经鲜有人提及。
      不过在当时我却认为蔡邕是怯弱了,怕为皇甫规写悼辞诔文而惹祸上身。
      万俟看着我:“你也这么想吧。”
      我们就群起讽他。那是开学礼上,蔡邕领着学生祭奠先贤,孔孟、伏生、贾逵,党人尚未昭雪,他便不请李膺的牌子。我们遂大啸:“李膺生前你他跳龙门!李膺死了!你不拜他了!”
      桓灵间天下士人争相拜谒李膺,希望仕途通达,连大儒生荀爽也曾以拍过他车前的四个马屁股为荣。由于年届太晚,李膺的盛事我们这辈人没赶上,但孔融早慧,与李膺还有一饭之缘。他引来鲤鱼跳龙门的俗语,讽刺蔡邕当时也曾扒在他家门外作土狗跳梁,这话由他口里说出,我们都跟着起哄。
      蔡邕对此未作何反应,学长们却尽皆惊惶:新入学的小师弟了不得,个个是愤青!
      后来“跳龙门”成为譬喻读书人一夜腾达的典故。年少轻狂,老辈们当靶子,往后我们之中声名最盛的,正是当时喊得最响的孔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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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又是十数年后的事了。此时蔡邕仍是学界的一匹飞黄之马,前途无量;我们也都在弱冠上下的精壮岁月里,朝他以及世情浑噩抡拳划腿。孟夫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后半句教人进退有度但我们听不入耳,前半句——我们都认为自己非常闻达。
      熹平四年,蔡邕主持的新教材编订完毕,《鲁诗》、《尚书》、《仪礼》、《周易》、《春秋》、《公羊》、《论语》,五经二传刻成四十六块丈把高的石碑,竖在太学门前供人阅览传抄,世称“熹平石经”。观者和摹写者每天把太学外的街巷塞满,国家颁定的教材比谁都权威,这时人们又信蔡邕不信伏生孔孟了。万俟敛着大袖子打外边回来,嘿然哂了一下午:“他如今不但立功立德,还立言了!”
      简单说就是蔡邕你GJM孔孟,文痞千秋百代了,我•很•愤•怒!读书人对辞句锱铢必较,可以围绕一个诡谲难辨的字考出洋洋万言的注疏,再互相笔伐几年,继而绝交,最后各立两个阵营打一场官渡之战。万俟会对蔡邕更订古书动了真火,也是本着这股书生意气:“从今往后,世人但知蔡氏伪书!”
      恰逢孔融饱食路过:“元猷哟,校勘就你学得最好了,你牵头,咱一人一章把它斗倒斗臭?”于是大伙击掌盟誓,对待黑五类就该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过了一旬,四十六幅大字报贴上校门,上追周秦下引郑黄,末了还扯上一段大赋,张纮那小子文辞壮丽,四六骈散把蔡邕骂了个通体舒泰,后来他成为“东吴一支笔”。
      当时张纮问咱是不是损了点,我说狗皮膏药就该照着印堂拍,不料蔡校长唾面自干,反而招惹了卢植——那也是一个跟文字较真的书生,但他是教授一辈的。他用比我们老道得多的笔力把狗皮膏药痛批一顿,其实这人也没见过孔子,但我们讲不过他,他就代圣贤立言了——史称“卢植解经”,与熹平石经并列为汉末文化盛典。
      历史比史书荒诞得多。史书本也荒诞。
      但我们都笑不出来。万俟为这事颇为负气,逃学了一年,孔融索性杜门不往,我们级的四大才子一下跑了俩,管宁是个不理事的,剩下张纮家贫不得不守着学校的免费膳堂,却也天天拿俩幽深的大鼻孔来瞧教授——阮籍小后生那青白眼算什么——毕业分配他就被打回乡下了。
      整个熹平五年异常太平,年初一场党锢又抓去几个教授,那时我们都离开太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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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
      ——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
      万俟出走的前夜我们醉在酒肆里,吹埙击缶,把乐府小词唱得荒腔野调。“北地杂胡大乱,又有鲜卑侵扰。”他将着酒一颠一颠,说要投北地太守幕下当参军。我们便嘲他,是去效法苏武吧?一入北海烟波远,鳏寡孤独十九年,继而掴钟划拳借酒行乐,谁也没再顾问一句。
      回想起来,送万俟的那场酒局就是大家的散伙筵了,当时我们对太学都有了离心,万俟开了头,其他人也陆续离席。都是很投缘的学友,心性相仿,所行辄相近,我们在一起为学论世,斗剑纵酒,如今又不约而同地萌生去意——那便无法挽留。我为他们送行,之后茫顾四方。太学其实很漂亮,人散以后尤然。银杏满阶,铜篱映日,我一次次经过讲堂前的日晷,体察那能将整个时空端凝下来的况味。孔融对此也有同感,我们便一起游转。他比我大九年,和我讲很多的人事,李膺、张俭、范滂,往者不可追。末了他说,我也走罢,我的学问本也不用太学来教——挑了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可见心意已决。
      于是我也没了留的趣,简单和张纮道了别,置装买马,游于豫宛之间。
      世道日益乱了。荆襄九郡的板盾蛮早就反叛多年,益州的山民也开始鼓噪;动乱勾引起一些人的野心,乡魁们聚众建坞,营兵自重,官僚则连州跨郡,越权自专;百姓们做起万一之计,投大姓、走辽东、下江南,荷家挈子,流民在整个中原上东来西往,站在洛京城楼,就能看见远方的烟尘正幻化出古怪的云气。
      我们在那个时节里各自散去,所负的只是一己平生所学,周遭世事向着不可名状的地方脱缰狂跑,凭临天高地广,越发感到人生的孑然。
      继而竦身抖落这仓皇,挟长铗,出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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