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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卷三•君奭 ...


  •   而际遇就像江干扁舟,却不是谁都当得水手,所幸在末世里飘来荡去并不算失意,况于流离之际,偶也能与故人兴聚。初平元年的董卓之乱时,我离职闲走,逆着西进的十八路诸侯兵马经行陈郡,与几位同窗竟有一会。遥想我们在太学里的群聚群啸,一起读书诵文,造教授的反——年少时的志气相投,到老大就转生成挂怀了。
      就聚了一场酒。当时张纮走进厢房还倒退了三步:“对不起走错门了。”他大概还记着我在太学里的模样,我挑眉道:“鼻窍兄。”他终于把我和那面白声幼的小正太对上号:“长高了嘛,也黑实了!”拍着我的肩膊入了席。
      “张兄还是没变,”我近身抓过一埕给他,“在何处高就?”
      “嗐,回乡下呗。”他两手一摊,说起毕业分配的事,“咱挤兑卢植那回,记得不?后来校领导愣没给我毕业证!”他拍了两下桌子,说要回广陵种地去了,“我也是路过陈郡的,可巧,有缘。”
      我端量着他的行头,粗葛直裾,简朴一如既往。此君家道甚是一般,我们挤兑完卢植都愤然离校,他却抱着免费膳堂留了下来——但傲性没改。这些年他一直在太学读书,论学识已经能当个博士,因为拿鼻孔瞧人,就没评上职称。公卿纨绔的轻狂能赚得雅士之名,寒门子弟则得黯然返乡,我不知道张纮对此有多少唏嘘,只知道当我在官场里再见到他时,他那双大气深沉的鼻孔已经朝着脚尖看了。
      孔融难得沉默,管宁却挺多话茬:“我也是路过,这场仗不知要打到几时,我看中原不宜久留,要奔辽东去。”他伸平手掌止住我们哗然,把这十余年的经历细细道来,“我和张纮一直是同学哩!都是修《鲁诗》的——后来张纮这小子的诗文越发好了,我就转去喂《公羊》啦……”管宁豁朗了许多,我记得从前他一心攻书,对俗务都不搭理——似乎还为清高二字跟人家割席绝交来着?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将话题引到那件事上:“华歆么,他是个好人,他现在怎样了?”
      我们群起来兑他,祝贺管同学来食人间烟火,他笑说“人命关天”,又撸袖来讲天下大势。“西羌寇犯、黄巾播乱,现在是诸侯讨董,明儿不知还有什么茬——我看公孙度割据辽东,闭关杜使观天下之变,想必是个不打仗的。”说这就要去投他了,还问我们跟不跟。
      坎坷遭际的确会让人低头看脚前的路。
      “你也不用跑那么远吧,那种苦寒之地。我先拜敬未来的乌桓嫂子。”孔融谑了他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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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宁正经八百:“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阿溟,你家大孙子是这么说吧?”
      “是孙武子。”
      他却不和我嚼舌什么既然有大小戴,自然也有大小孙子,敛神正色道,你们走后,洛阳城可是死了不少人:“段颍你记得么,当年提兵出塞二千里,大破烧当羌的那个,多么劲健风发的人啊,却不得折于宦官曹节,为求自保而杀了自己的二百僚属;但他到底没保住性命,青年志士阳球要诛杀曹节,却先抓了他,教他羞愤自杀了;谁知道阳球又被曹节逮着把柄,狱中惨死,志士血气都洒给了一个阉人;只有刘宽早有识见,拿天灾当借口把自己罢免,得以善终——那都是朝中顶级重臣,两个太尉、一个司隶校尉,他们尚且如此,小辈更是朝不保夕了。”他描摹着当时的情景,“阳球,被一竹杠子敲得颅血四溅呐!”
      扔完这一大套的锁连环,管宁拢了拢衣袖,把自己裹成一袋窝囊:“所以我要去辽东,远离是非。”
      我刺他:“别说太学,辽东连个中专都没有,清寂无朋的,你真要去?”
      他是我们之中最专注于读书的人了。那时太学生大都忙于拜谒各家名流,标新立异赚个好风评,学业倒是其次。但管宁不一样,我们挥拳闹事拉帮游街的时候,他就在书阁里闷头苦读。他去辽东,那套学识岂不从此默然无声了?
      管宁哂笑:“名节,清望,学赋,你看段颍,保全得了什么!”
      后来他真的一直蜗居辽东,将中原数十年的战事来了场隔岸观火,官渡、赤壁、夷陵,他安坐家中,管宁管宁,管自己安宁。我们偶有耳闻他无业宅居,脾性变得甚是古怪,都向自己的主公引荐他,以是天下诸侯大都给他打过诏书,他却一概拒绝。最担心他的还是曾与他绝交的华歆,当时他是曹丕跟前的红人,给管宁写了很多私信,甚至还致书给在江东务事的我:“阿溟啊,有什么办法把安安取来我家啊?”我就捎书打趣管宁:“风闻我主孙权要讨伐辽东了咧。”另一厢华歆揣着魏文帝的诏书适时出现,他在耄耋之年终于跑回本乡——但始终没有出仕。
      他活到八十三岁,懒对田野村氓。人们敬他渊雅高尚,确然不拔。后生们品评前代人物总是很轻易,谁又知道他在三十出头、道业未立时,狠心拿满腹才华与垂手的功名,去买一生长醉。我不知道他对这冗长的寿数是否满意,只设想若他逢上了治世,会有怎样一番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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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未知生焉知死,人如果太有远见,也许连眼前也过不下去。幸而我们都没那么精明。
      也正是这见地短浅造就了慷慨悲歌——我们在酒间谈到学长们。
      “他们也没料到会是个烈士的结局!”孔融说。
      那些烈士,我们多少认识些,或是同门,或是同郡,我磕磕绊绊地念蒙学时曾经仰慕过他们,能将那些佶屈难辨的经书朗朗诵出,会是多么聪明的人啊——当我也能把课本倒背时,他们却死了。朝生蜉蝣,暮滋萤火,生命只在乍而之间,却曾那样明媚——他们手挽手迎对司隶校尉的铁骑,呼喊着,互相挈扶,为那正义高洁之志而昂首,最后倒下了。
      我到访那一处时,落血的玄漆宫门已经被洗得泛青,只有残断的歌谣暗中相传:“壮矣哉!请缨终少年,凿戎羡张骞;剑光敌心胆,豪气贯三千;堪笑长沙以命殒,五月端阳吊屈原!”
      那是建宁二年的勾党之狱,至今已经无法得知有儒冠之士被牵连,更不知道那为之呐喊的学生们,后来都在何处零落;能道数姓名的只是大人物,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他们站在风口浪尖上掀起书生与宦官的死斗,却为着一点点的死伤而中途退怯。我想,正是师长的背叛寒了学生们的心,直到七八年后我来到太学,仍感到年高几届的学长们有一股沉抑的气质:“你们都很正义——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私祭皇甫规,嘲讽熹平石经,他们总是这一句。
      我们确曾见过死亡,却仍不知道要有怎样的惨痛才能把少年屈折得胸无壮志——但学长们已经抛卸了血性与傲骨。陈琳在河北写《为袁绍檄豫州文》,将曹操激了个头风消散,后来他被曹操俘虏,又反过来为他声讨幽燕残部,一样的羽调激昂。而他本人却在欢宴里作些歌功颂德的小诗,谄媚那个曾被他骂作“赘阉遗丑”的人,那人的祖上,杀了他的少年挚友。
      “孔璋啊,你这伥可做得漂亮哩。”张纮致书相讽。
      陈琳茫不理会:“浪得虚名罢了。”
      学长们的消沉让我们得以站在历史的大浪之颠,以他们为耻,于是意兴飞扬——而他们的血祭,我们只是知道而已。在其后二十年,一代代的士人被宦党横躏,我们仍以为儒冠正气能匡扶天下,直到自己也遭遇了危及性命的贬谪。

      ——**——*——**——

      孔融是个特例。
      在太学里初见到他时我正在跑路,碰到这个人,有着恢宏儒雅的气度,看年龄也挺大,就恭敬了一声“学长”——孰料他反过来问我:“借问童子,到讲堂怎么走?”
      才知道他也是新生,脑袋很有些水——喂我很小吗居然把我当做哪个教授的书童。
      我们边跑边聊。我说孔融你这么老才上太学,智力不济?他挺挺胸,这人其实十年前就把五经诵遍,却说这叫脑残志坚懂不?相谈甚欢。
      孔融很没边际,我就没发现有他参不拢的话题,但说出来的必定是歪理。上回我们论兵势,我说孙子说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息战养民;他说老子说小国寡民无为而治,但你得坑敌四十万才能建个小国呀——穷兵黩武!我就稀罕道:“《老子》没这说法吧。”他下颌一扬以手指鼻,就是老子说的,“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哪个胸怀济世之志的官爷不在杀人?连卢植都上阵了。”
      还真是。所以祭典上所有新生都分去敲钟撞吕,他却能闲坐一旁,据说是校长认为他撞出来的音声个个离谱。“鬼扯,那叫警钟长鸣!”他一点也不以为然,“世之将倾,奏个鬼的中正和平。”
      于是我猛然想起他的年龄——其实和学长是一辈的,在那场勾党之狱里,也曾被硬器所伤,有玄而深的疤痕。
      孔融只把着一卷《太玄》来看:“休要将我和那些不长志气的人混同一谈。”
      他曾那样评价戛然而止的第二次党锢:读书人没上过战场,便以这一街的流血哭嚎为地狱,继而萎顿,再不敢去迎对司隶校尉的兵马。书生的胆气最是狂放,也最易屈折,洋洋三万人的太学生面对数千兵士竟惶遽无措,辱没了腰中剑器。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他看我肠胃甚好,便跟我说很多生冷的物事——用很戏谑的语气。
      孔融扬名很早,占着年幼的便宜,经常在老辈宿儒的家中游转——李膺还曾把他抱在手上玩呢。那时他是个黄口小儿,骄傲地环顾着堂中厅外黑压压的干谒者们,在千百各样的脸上收取欣羡的神情。后来勾党狱起,他曾天天爬在膝头的老辈们,在一月之内相继惨死。那应是一种很浓重的阴影,我想:至少也该有惶恐无措。而正是在那腥血四溅、人人自危的的时候,孔融站出来,向逃难者豁然敞开大门:张俭,勾党魁首之一,李膺下狱、太学生被拘,他悄然遁出革命。孔融冒着杀头的危险把他藏匿下来,又为他寻找下一个落脚处——最后张俭在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时局里竟得以全身而退。
      我难以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面对死生时有多少淡定,但在那阴抑的恐怖中,他仍像往常一样,做着不悖逆本心的事情。
      他有很高的心气,未及弱冠便有疏狂之志,又在甫入世事的时候逢上了冷雪严霜。那场动乱里他比任何人更靠近垓心,也比任何人都稚嫩——他却轻掸下那尘霾,始终以昂扬的面目见对世人。
      这脾性,他一辈子都没改。

      (按:公元169年10月,被称为“勾党”的李膺、范滂、杜密相继死去,张俭出逃,在孔融的帮助下引渡国外,孔融却因为藏匿他而被捕。勾党之狱很快就过去了,受牵连者据称有六七百人——不知道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痛恨这血白流了呢。嘛,前代岂无当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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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融挥挥手:“喝酒,都休要提。”
      初平元年我们在陈郡相逢,管宁在奔往辽东的路上,张纮黯然返乡,我偶尔滞在那里,孔融是跟朝廷闹别扭,被派往青州北海,恰巧路过——我们都是路过的,陈郡像一个缩微世界,能找到任何人的足迹。
      那时孔融的面相更加老成,话语却是一般的戏谑轻狂。“董——”他有意把舌头打了个滚,“——猪猡之祸,犹厉于铛竖!”
      ……德性不改,以前管校长叫“菜菠姐”,这回问候到国家领导人头上了。
      他说的是董卓进京以来的种种暴行。宦官的势力经过中平年间与党人的数次交锋,又被何进袁绍联合扑杀,已经一蹶不振。士人们挨过了桓灵四十年的宦官横行,拳拳企望着为国效力——却引来董卓这豺狼:淫宫人掠良民筑郿坞迁西京,摆明把大病未愈汉廷往死里操。时任虎贲中郎将的孔融力保献帝,抗议迁都,董卓忌恨他,又碍于他的名望,便将他从掌领禁军的近臣谪为外官,到万里之外的青州担任北海相。
      那一年黄巾复起,大部分的官军都逃回京中,青州北海完全是黄巾的地盘。“董卓想弄死我。”孔融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闲散,正正直直地去了北海。
      那便是读书人的傲骨,虽然后来北海丢了,家小陷入敌手,他连滚带爬地逃回朝中。
      他兼济天下的志趣比手段高明。
      后来他投了曹操,宦官的后人。往年读书时他视这路人物为天敌,但曹操本人的气度却收服了他:那人并不依靠名门出身,凭着个人才略平定了半个中原的暴虐。那是个真正有雄才伟略的人。
      而他收纳孔融那颗矜高的名儒之心,是一句为汉家除残去秽的诺言。讨董的首义正是他发起的,在那之前,他甚至单刀行刺董卓。“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孔融在归属曹操后写了这首诗,行文全无雕琢。他在给我的书信中说,孟德言出必行,这股勇气,我们读书人却不及。
      我便知道他是诚服于这个人了。
      他继而论及在北海险些被黄巾攻灭的遭遇,说是若非那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太史慈单骑求救,他这孔氏第N代的硕儒就得舍生娶了义。
      “娶……太史……子义?”
      这一谑已是六七年后,他信中慨然道,其实自己也跟三十年前的烈士一样,不曾料此一劫。而人就是如此,命运像一道鲤鱼脊般峭绝的山背,两旁迷雾深重,并不见断崖,我们一径向前跑跳,就过去了。
      只有在双目眩眩的老境里回想起来,才会唏嘘于这枰人生之棋上,我们都使了险招。
      我拿着他的信,想起许多人。也许是熟稔于彼此的心性,当在临渊履冰的年月里反躬自省,能够从自己的命运里联想到我们一群人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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