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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初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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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冬似乎并不难熬,转眼已是春回,宽敞的、温煦的花房里,像是夏初的季节。
绿竹花架上摆满了应时的杜鹃、海棠、瑞香、碧桃,栀子、蔷薇、石榴、茉莉。
大瓮里还养着繁瓣牡丹、芍药。它们或是绽苞吐蕾,或是竞芳炫秀。放眼望去,一簇比一簇攀得高,一朵比一朵开得媚,仿佛一场翻转旋来的繁盛之宴,必得用绚丽、香芬来宣泄。
而这个世界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当一阵阵暖暖的花气袭来,氤氲香冽,令人熏熏然如坐云中,情不自禁地花粉过敏,打上几个喷嚏时,才会有些响动。
否则,侍花的昆仑奴摩揭、呵勒,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因为,他们总是怕惊动自然界的生灵。
而我这个奉主母之命,在这里潜心作画的侍女,更是知趣地闭紧嘴巴。
当我第69次伺候舒妈如厕时,安坐在马桶上享用的舒妈,不知哪个筋稍微转了一下,忽然觉得她的厕所太素净了。
于是,她把我叫了进去,详细地询问汉人的厕屋里都摆些什么,我自然知无不言了。
咱是21世纪穿越人,忽悠古人不跟玩似的。知无不言的结果就是装饰厕所墙壁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只好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下,灰溜溜地来到花房,潜下心来,边偷着乐,边一笔一笔地勾勒涂抹。我怎么也得磨出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完成一幅画吧!
这样的日子,岂不比整日活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由着别人嚼舌头舒服得多?
不知是由于吸入花粉过多,还是作画伤神。近几天,我的心里总是朦朦胧胧的,仿佛迷了心窍,整个人都处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状态中。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今天又是如此,我放下笔,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那株白玉兰,出神地聆听枝叶间鸟儿此起彼伏的歌唱。
这株白玉兰的生命是那样的简单,它在初春时节开花,伴着春风抽芽。烈日炎炎下,枝蔓浓荫。秋意萧索中,落叶归根。第二年又是一次滋衍与剥落。年复一年地生长,从容自然,顺应本性。
不似花房里烘出的花朵,虽然,鲜艳欲滴,芬芳妖娆,犹如屏风上,巧颜欢笑的倩影。
却经受不起烈日、风雨的摧残和洗涤,只能在温室里释放它们的娇艳,用短暂的生命去追逐一场虚荣,得到枯萎的结局。
难道这是温室效应吗?就象我和哥之间的缘分,只能在樱谷乐土成就姑射仙人似的爱情,一旦食了烟火,便是天上人间了。
我的心空落落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些东西,在你还没来得及看清之前,就这么碎了,没有一丝的征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将脑海里的破碎,一点点拼凑起来,想拼成完美的轮廓,却发现它们已在我的内心深处,蔓延、纠葛成了颓败的荒草,深浅错落地编织出我的未知。让我的绝望逃无可逃。
我慌乱地扭转身子,象一叶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游走。仿佛要逃避什么。
蓦地,一株一米多高,枝条如葡萄般爬满金丝支架,枝杈间垂满了层层叠叠果实的草本植物,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眼球。
“咦?这是什么?”我望着既像柿子,又似苹果,或通红,或碧绿的果实,心里恍惚在似曾相识之中。
我伸出手去抚摸,耳边传来制止声:“不可。”
我的瞳孔骤然一缩,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循声望去。
花叶间,一张黔黑如炭的脸孔,正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焦急地望着我,原来是昆仑奴摩揭。
我嘿嘿地傻笑,摇了摇头,学着他的样子,毗牙咧嘴地露出满口的白牙,用口形告诉他:“放心!我不会碰的。”
舒妈家的规矩,下人损坏物品,以偷拿论处,要抽鞭子的。我干嘛触这雷?我还是乖乖地去画画吧,这副《繁花酬春图》明天就得交工了。
舒妈凝视画卷良久,才懒懒地坐回绣墩,从身旁的侍女手里抱过一只拂林犬,让它爬在自己的膝上,盘踞在一丛缂丝挑纹芙蓉暗花上。
她轻轻梳理着拂林犬的毛发。一双月牙眼眸,在珠串璎珞的掩映下,泛着深意。
我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她的神色,心里揣测不定,今天的舒妈一身素罗暗花缂丝胡裙,淡妆素抹,像一朵水墨清莲,有一种天然的风韵。
繁密的璎珞自她的额前垂下,几乎遮住了半张面孔,令人捕捉不到她的表情。
一道摄人的幽亮迫来,仿佛反射的珠光,潋滟得令人晕眩。
我极快地飞过眼风,想看清那双眯成月牙弧线的眼眸。
却不想舒妈已抬起眉睫,盈盈地望向我,细细的笑意浮上美丽的唇角。那眼中的幽亮,倒像是清泉淌过水底的黑石,倏忽而过。
舒妈回过头,轻快地吩咐道:“去请大娘子、二娘子。不一会儿,两朵浮动的彩云翩然而至。两位大美女,在舒妈:“此画如何?”的询问声中,以极快的速度揣测到舒妈的心意,发出惊呼的赞美,仿佛阵阵香风流溢在空气里。
果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屋里的聒噪声响成一片。就象夏日满树的蝉儿钻进了帘栊,却只对画,不对人,仿佛我这个作画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而我的心已飘忽得找不到北。心想:“大俗就是大雅,本姑娘的画虽然媚俗,但这世上,除了陶渊明,谁会跟富贵荣华过不去,我这个三流丹青高手终于摸清了“市场”的需求。以后的日子是否能好过一些?”
舒妈的笑意在细瓷般光滑的脸上生动地闪烁。
我的思绪在春日的融光中伸展:“苏曼萨,突厥女人的名字,那白皙的肤色,清水样的美眉,凤一般细长的眼尾,无一不在彰显着身份的高贵,一个西突厥的公主,是怎么和辅国大将军舒同道(舒老伯)、姓安名福之的胡商连在一起的,我在心里画了N条线,却始终没能将这三人连成三角。
我的目光透过碎金洒花翠幕,看向薄荷色的草地,没有形状的春风,氤氲着芬芳,任凭绯红皎白,在青绿的底色上,铺垫出灿烂的纹样。
这个时节,樱谷的姐妹该去踏春了吧?记忆深处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
石榴红、紫丹砂、碧水青……不同色彩、织料的襦裙,撑起如花萼般艳丽的帷幕,半掩着窈窕的身姿和笑语,引得少年们多情的眼神一波一波地飞过来。
那时的我会微笑着拈起一枚桃片,轻轻地塞进嘴里,慢慢咀嚼成红泥,娇嗔地回眸,将满口的红唾啐向那人----,我似乎抓住了时光的尾巴,心里漾动出蜜一样的忧伤。
“赏你罢。”舒妈从卷草描金的琉璃盘中拈起一块梅花金丝云糕,掰成两半,纤长的手指夹起半块点心逗弄脚下的拂林犬,剩下的半块随手递给了我。
一丝长长的狗毛残留在手与点心之间,随着空气的流动送来狗的气味。
我心里一阵恶心,却不得不躬身去接,却没接住。
这半块点心便说巧不巧地滚落在拂林犬的脚边,可这只富贵狗视而不见,一味地与舒妈嬉闹。我犹豫着是否拣起来。舒妈身旁的贴身侍女已在呵斥:“还不快拣起来,谢赏。”
我顺从地将半块点心拣了起来,却没放入口中,只是用随身的帕子包好,单膝着地,谄媚地笑道:“奴婢现下还不饿,等肚子饿时,再吃主子的赏吧。”
舒妈脸上的笑纹古怪地凝在了唇角。花觚似的脸形,微微倾斜了角度。
一旁凑趣的少妇们闭了嘴巴,逐渐冷却下来的空气中,只留下众人的呼吸声。
我象哈巴狗一样匍匐在舒妈的脚下,只差乞怜的尾巴。却仍然挡不掉凉薄如刀的话语:“不识抬举的东西,如何能在我的眼皮子下转悠。”
我哀哀求告,却消融不了舒妈厌恶的表情。
我将求恳的目光转向两位少妇,金发美眉苏加轻捷地溜了一眼舒妈,幽深的蓝眸浮动出一丝促狭的刻薄,意态醇雅地埋首啜起了茶。
淡如烟霭的悲悯在突厥美女穆睦端丽的眉目间流淌,而她最终只是勾了勾唇角,便姿态闲静地执起银箔勾贴木兰月白纨扇,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一团冰冷的绸缎后面。
长长垂落的纱缦似蝴蝶般轻舞,错金傅山炉轻吐着的幽冷香气,细细的春风透来,一缕缕香气弥散出冉冉的青雾,飘浮在每个人的身上。
一时间,众人意态美好的身影仿佛定格成了一幅水墨丹青。似近非远,似远非近。我呆呆地望着香烟里的婵娟们。一股阴阴的幽冷流遍全身。
我被拖出了屋子,在管事仆妇的推搡下,踉踉跄跄地前行,蹒跚的脚步仿佛随时会被伸到路面上的枝叶绊倒。
我心里自嘲:“谁说突厥人淳直,胡人狡诈?能生出狼的女人,起码是一只母狐狸!
混着花香的微风吹拂,一片离枝的叶子在地面上飞舞得沙沙作响。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生命。
我的心一动,抬起头,眯起双眼,感受着明媚的春光。心里狂笑:“舒妈,谢谢你给了我休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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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一眼幽井旁,手握木棒用力地捶打着石板上的衣服,可堆积如山的衣服,总是洗也洗不完。想到洗不完的后果,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幽暗的深井里,不由得加快了捶打的速度。
哒,哒,哒……,就在这一记、一记的棒槌声中,我敲来了又一个黄昏。
再将这件墨玉色丝袍飘洗一遍,就可以收工领饭了,我将桶放到井下,绞起了辘轳,嘎吱嘎吱的声音磨得人牙酸,满是血庖的双手,虽然,在奋力地转动着辘轳, 却绞不起盛满水的水桶。
我拿起墨玉色丝袍,哀求地看向已经收工,准备散去的洗衣妇们。心里苦笑:“看在这6天里,我任劳任怨地替你们接下苦活、累活的份上,让我吃顿饱饭吧。”
一个包着灰布头巾的洗衣妇走了上来,她一下子将水桶绞起,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立即忍着腰酸,弯腰去提水桶。
谁知我刚将墨玉色丝袍放到水桶里,洗衣妇突然放开了辘轳,水桶一下子掉到了井的深处,发出哗啦啦的激水声。一阵放肆的大笑轰然响起。
屈辱象针一样重重地划过心尖,愤恨在心中拧成一团一团揪心的结,一直涨痛的小腹急促地抽搐起来,仿佛全身的痛感都聚到了此处。
我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摊开手掌,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沉下一口气,将怒火淹没在嘲弄的笑声中。
明天再捞衣服吧。光线如此昏黄,墨色的衣服捞上来,也得破几个洞,要是那样,本人得挨板子了。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捉弄者,迎着满天的霞光,蹒跚着走去。在这里,至少有一处温暖可以让我依靠。
舒妈家真是家大业大,高屋敞厦,车马驰行。各院仆从,多不相识。
因此,我被罚做洗衣妇后,竟找不到回住处的路。求问他人,却没人指点。
而这些洗衣仆妇,并不愿意收留我。幸好本人长了个狗鼻子,寻着花香,我找到了花房,这才得以存身。
自从我入住花房后,昆仑奴摩揭、呵勒每天都会为我铺一个晒得暖暖的草铺。甚至还会在干草里放一块胡饼,那可是他们省下的口粮啊。
他们满脸无声的笑意,让我仿佛看到了冬日里的阳光。
幸亏冬天已经过去,要不,本姑娘的一双手还不成了胡萝卜?老天爷还是有些同情心的。
只是,我忘了“天将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后面的一句,“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以,我经常得饿着肚子睡觉。
我伸手在干草里寻找,没有摸到胡饼,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摩揭、呵勒的口粮也不多。
难道他们也得罪舒妈了?怪不得都不在呢!不知被罚去做什么了?沉沉的身子已疲累不堪,我没了思考的力气,只想放倒躺下。
可心里饿得发慌,小腹的撕痛仍在顽强地骚扰。
我拖起几乎虚脱的身子,走到浇花的水桶旁,舀起一瓢凉水灌了下去。似乎好了一点,心慌得不那么厉害了。
良久,我蜷缩在草铺上,昏沉地睡了过去。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小腹里似乎有一根锥子在钻动,我的心脏骤然一缩,全身冒出虚汗。定是饿极了,饿过了劲就好了,我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双手低着小腹,转了个身。
梦里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在我的身体里涌动,激得小腹里的疼痛向四肢百骸流窜。
我一下子痛醒过来,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坐起,心想:“必须找点吃的。”我借着碳火的微光,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掐了一朵发蔫的牡丹放进嘴里,几朵鲜花下肚,却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几个发饱的香嗝,并没抑制住散往全身的疼痛。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有一种我曾经见过的果子可以吃。
于是,我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那株草本植物前,迫不及待地摘下红色的果实往嘴里塞,酸酸甜甜的味道,和着咸咸的泪水,竟混合出一股浓香的滋味。
也许,人的生理到了极限,会激发出人的本能吧。我终于想起这种果实的名称,番茄,俗称西红柿。我上世吃过。今世它应该叫什么?狼桃吗?
估计是吧,要不怎么只被人拿来观赏呢?它是如何被西域人发现的?这是我将肚子添了个半饱后,冒出的疑问。
可体内缠绵着象腐蚀一样的疼痛。让我中断了思考。我的身体如刀绞似的不断地扭曲,全身虚汗淋漓。
一寸一厘的啃噬,让喉间滚动的呻吟婉转而出。我倒!难道西红柿还没进化到无毒的程度?
一股粘腻的热流如潮水般从身下冲了出来,仿佛数九寒里,被人从头浇了一桶冰水,我的浑身僵直,心却激灵地一抖,难道是-----?
小腹仿佛有一把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地割开我的血肉,似乎要将我的灵魂从整个人体中剥离出来。一次次迸发的撕痛,令我想拼尽全力地叫喊。
而全身的力气,似乎被身下奔涌而出的热流抽去,我的口中只能发出涔涔沙哑的呻吟。
不如死去,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我蜷曲在地上,仿佛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不断地扭动。
难道就这么完了,我直直地望着窗外的月光,眼前开始发花。我茫然地伸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知想拽住什么?
沉重的呼吸,一声又一声,犹如夹在两重冰火之中,不胜负荷。一双幽灵般的眼睛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袍里看了过来。
“终于来了!”一股汹涌的热浪漫过心头,直冲眼眶。我连忙扬起眼睫,一双眼睛全化了柔丝,缠缠绵绵地撩过去,只求一个解脱。
那幽灵般的眼睛里,竟趟下两行晶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