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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去 ...

  •   秋风瑟瑟,草木摇落,琼枝牵着我,身后跟着两名教引的仆妇。随着书童丹木漫行在迂回的抄手游廊,自我母亲去世后,琼枝就成了我的贴身侍女之一,另外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名叫可琴。

      廊外银杏树金华如盖,黄如蝴蝶的叶子优雅地飘下。与海棠红的花瓣金红相间地铺了一地,美如锦缎。柔嫩轻浮的海棠花瓣似乎无法忍受谢落的孤寂,随着萧索的风儿飘起,不管不顾地缠绕在人的头上、身上,让我无头的心绪又添了一丝杂乱。

      自母亲安葬后,父亲就马不停蹄地陷于案牍之中。对我的去留,他没有任何表态,这令我忐忑不安,不明确就代表着我必回长安。现已步入深秋,如果再不起程,等到风雪阻路,则很难行走了。前天,父亲刚回到龟兹,今天姨爹、姨娘就如此郑重地叫我过去,难道是为回长安之事?

      转过穿堂的四扇错金银虎噬鹿铜架子的云母大屏风,是小小的三间厅房,厅后便是雕梁画栋的上房,踏上台阶,我不免有些踯躅,琼枝以为我累了,伸手来抱,我摆了摆手,站在台阶上的两名婢女迎了上来,打帘通报将我引入。

      我进门来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只见外祖父、外祖母居中并坐在透雕嵌螺钿护屏大塌上,塌上铺着猩红绶带立鸟纹毛毯,身后是三足抱腰式凭几,大红撒花狩猎纹隐囊。塌两边放了一对暗花晕金斑文填漆小几。

      姨娘、舅母侍立于那对小几两旁,东西各有一张双塌,铺着银红蒲桃纹花罽,上放一张晕金彩绘漆画束腰铜包角塌几,三足抱腰式凭几,银红核桃纹锁子锦的隐囊。

      父亲的老战友舒友谅以子侄辈的身份就坐于东塌上首,父亲坐于下首,舅父、姨爹则面东对坐。我暗道:“好整齐的阵势。”

      屋里的人个个表情凝重,仆众悄然退去。外祖母脆笑着向我招手道:“毛头到婆婆这儿来。”我笑着唱“诺”。却先走到舒友谅面前,上身稍微前倾,双腿微曲,两手合拢按下,口称:“舒伯万福。”

      随后按长幼问好,又如哈巴狗似在父亲的怀里蹭了蹭,这才不安生地挤坐在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中间.

      外祖母殷殷地问道:“毛头,今日在房里做什么?”

      我答道:“学字。”

      外祖母问:“可认得了?”

      我道:“已认得。”

      我和外祖母一问一答,别人都含笑地听着,并不插话。外祖母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毛头,这里可好?”

      我暗道:“事情终于来了。”便重重点头,道:“好。”顺便坐上了外祖父的大腿,脑袋枕在他的腹部,伸长胳膊,恣意地捋着他浓密卷曲的胡子。

      姨娘笑着嗔道:“毛头,少规矩。”外祖父朗笑道:“此儿讨喜,勿责。”

      外祖母眼里带着笑意接着问:“毛头,去长安可好?”

      我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哥可去?”外祖母摇头。

      我又问:“姨爹、姨娘呢?”外祖母又摇摇头。

      我再问:“为何我要去?”

      不等外祖母回答,我继续说道:“我母亲曾云,西域是仙乐之乡,人心向善,无蛇蝎之人,宜居之,”

      别人听了尤可,我的父亲大人听罢勃然变色,眼神犀利如刃,身上透出一种杀戮之气。我的脊背虽贴着外祖父肥厚温暖的肚子,但仍能感受到从脚底窜出的一丝寒气。

      我暗叹,“不亏是杀人的武夫,一瞪眼就能把人的魂魄吓掉半个!”脸上却挂着天真的笑容。心中生出一份窃喜,某些事情还是让我懵对了。

      这时,只听舒友谅哈哈大笑道:“毛头,我的胡须与你外祖父的胡须,哪个漂亮?”

      我看着他俊爽的脸,撇了撇嘴,心道:“好好的一副相貌,偏偏留了个八字胡,以为这样就算臭美,土鳖!!”

      我装模做样地打量着,嘻笑道:“我外祖,美髯公也。你蓄须如眉,哈哈!你有四条眉毛。”

      众人听罢大笑不止,屋里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父亲对我道:“毛头,到为父这儿来,为父有话讲。”

      我心里虽打鼓,仍屁巅巅地跑过去,爱娇地扭在他怀里,俏俏地叫声:“大人。”这是燕朝对父亲的称呼。

      父亲的神色立即柔和下来。轻声问道:“毛头,随大人回京可好?”

      我坚决地摇摇头道:“儿不愿往”。

      旁边舒友谅赶紧笑道:“毛头,京中有许多你没见过,听说过的的吃食,玩意。你要是回京,就可以玩到、吃到了。”

      我假意犹豫了一下,嘻嘻道:“儿长大了,自可前往,不必急于一时。”

      父亲说道:“为父膝下只有你及你兄长,怎忍与你间隔万里,你大母崔氏为人贤德,必待你如亲生。”

      舒友谅随声附和:“你崔氏大母擅蒸桂花糖糕,撺一口酥丸子,每每做得,你的兄长及世兄们便缺规少矩地抢食,你回京后,她只给你一人做来吃,可好?“

      我作好奇状:“难不成比我娘的酒醪汤圆还好吃?”

      舒友谅点头道“然。”

      我嘴角勾着一抹笑。暗讽:“男人真是理性和感性的矛盾生物,红玫瑰我所爱也,白玫瑰亦我所爱也。我刚才只不过稍微伸了下触须,就引来我父亲的这番话。贤德?那为何我庶母众多,却只有一个兄长?“

      父亲大人,你让我母亲情以何堪?”

      我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大母?我母亲不是有诰命的嫡夫人吗?“

      父亲平静地说道:“崔氏是为父少年时,三茶六礼所聘的结发之妻,也是诰命加身。”我恍然大悟地点头。

      我故意思量片刻,轻轻地抽身而起,半跪在我父亲面前,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上,微微扬起头,嘴角扯出一弯弧度,淡定地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道:“桂花糖糕我所爱也,酒糟汤圆亦我所爱也,舍桂花糖糕而取酒糟汤圆也。“

      见父亲眸光暗动地看着我,我莞尔一笑,眼波流转。说道:“大人怜惜我,不忍与我分离,我感铭肺腑。可我外祖母的身体一直不甚康健。于今,又遭遇天灾,痛失爱女。我要是再离开她,在外人看来,就是嫌她老了,要弃她不顾了。这可有失孝道啊。而我与姨爹、姨娘一家生活多年,也不忍与他们骤然离别,恳请大人成全我的一份孝心,让我留在西域。

      众人听罢,俱惊异地望着我。我镇静如常,不动声色地观察诸人的神色。众人中惟有姨爹、姨娘对视一眼,难过地低下头。

      而我外祖母似乎被勾起了心事,拿起帕子擦泪,外祖父红了眼圈,不顾小辈在座,温柔地劝哄着外祖母,舅舅垂目,左手大拇指在左膝上画圈,舅母脸色苍白,忍泪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我眼前两人的神情最为精彩。舒友谅微张着嘴,目光炯炯如炬。

      父亲先是震惊,继而脸色苍白,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从容不迫地回视着他,似了然,似期许。心道:“父亲,你再有天大的理由,也大不过一个孝字,我就是拿这个孝字来压你,嘿嘿!”

      半晌,他好象憋闷了很久,终于吁出口气,喃喃自语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随后,父亲缓缓地站起,一边示意姨娘过来,一边道:“顾娘请上坐”,姨娘走上来,父亲让她和姨爹并坐塌上。

      父亲拉起我走到他们面前,让我行稽首大礼,自己则深深一揖,说道:“为人父母,欲教好儿女,必易子而教,贤伉俪,品味高雅,为人良善,当得起良师,若能代我教养小女,我当感激不尽。以后,贤伉俪就是小女的爹和娘了。”

      姨爹、姨娘起身还礼,笑道:“既是老友相托,不敢推辞。”姨娘将我抱到怀中。

      父亲随即转身,出门,低声吩咐了几句。回转来面对我外祖父、外祖母跪下,郑重地说道:“小婿周护不济,致使令媛神赴瑶池,二老念小女失慈,不加责备。小婿感恩怀德,可又无以为报。今皇命在身,不能奉孝于前,万望二老,节哀顺便,宜寿长春。“

      说罢,父亲轻轻拍手,不一会儿,一个仆童高举着一只装有六寸鎏金翼兽银椁金棺的描金漆盘躬身而入。

      父亲接过来放在地上,手一挥,仆童退下。

      父亲低沉哀痛地说道:“先妻与我曾有约,愿终老西疆,生同衾,死同椁。然我身有皇命,终负佳人之愿。

      说到这儿,他声音停顿一下,又哽咽道:“今先妻已渺,我岂可再为负心人。先以发代身,它日我卒,火化之,并入此棺椁,埋于樱谷,已践鸳盟。

      父亲从袖中掏出一把出鞘的卧虎纹短剑,撤去头上的玉簪,以剑就着披散下来的头发削下一绺放入棺中。众人阻止不及,皆连声说道:“何苦如此?”

      舅舅想将父亲拉起,父亲不起,接着说道:“此棺椁,某随身带往京城,放入自家祠堂,并将今日之言祭告列祖列宗,舒六(舒友谅排行六)为证。

      舅舅捶胸叹息道:“秦九(我父亲排行九),不必如此,难道不知心到神知吗?

      父亲慨然道:“大丈夫,言出行果。何况身为武将,只解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外祖父一把将我父亲扶起。言语哽涩道:“依依有你情深意重的夫婿,不枉此生。”

      舅母已着人拿来巾栉、盥盆、铜镜等物,重新为我父亲绾发、洗面。

      父亲又要给舅舅、舅母行礼。

      舅舅忙止住道:“既为昆玉,不必多礼。”父亲还是让我给外祖一家行了拜礼。

      万恶的旧社会啊!仆婢退下,众人坐定。

      外祖母打量了父亲一眼,抚摩着我的头发,慢慢说道:“此儿生而知之,心性自非寻常,日后凡事且莫强求。

      当初,依依恐怕此儿难以长成,欲过继给郦三、顾娘(我姨爹排行三)。并为此去大云寺祈福,得遇印通大师点化,便以郦姓报送了里正。于今,还是顺了依依的意思,暂从郦姓,待及笄礼成,再认祖归宗,还你个通身气派的名媛千金,可好?”

      父亲点头道:“好。”随即又犹疑道:“只是我在京城已为毛头报备了口籍,现今一人顶两口,虚报了,不大好。”

      姨爹笑道:“无妨,不过多交些课税罢了。”

      外祖母抿了一口奶酥,正声说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她的眼睛淡淡地扫向众人,众人点头应道:“好。”

      我默然地倚在外祖母怀里,心里哀到了极点,难道这就是燕朝的好男人?旧爱不弃,新欢不断。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如果我父亲一年内多死几个老婆,不就成光头了吗?”或许因我极力忍笑,表情过于古怪。舒友谅虎目眈眈地注视着我。

      我赶紧敛声屏气做乖乖样。只听他轻声对父亲道:“秦九,你还记得我与你攻疏勒时,曾有的约定?”

      父亲淡笑道:“岂敢忘乎?”言语中有一丝戏谑。

      舒同道张开右掌伸到父亲面前,道:“拿来啊。”父亲嗤笑道:“那样稀罕的东西,谁会随身携带,何况----本末倒置了?”

      舒同道哈哈一笑,从衣领里掏出一付挂件,向我招手道:“我儿过来,伯父有一物送你。”我边跑上前,边心里嘀咕:“此人倒是飒爽磊落,就是过于自来熟,有八个儿子还不够,到处认干亲。今儿个是不是轮到我了?”

      等到挂件戴到我的脖子上,舒友谅准备为我收紧系扣时,我才仔细地看是何物,谁知大吃一惊,一把将此物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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