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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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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镂彩方胜结上系着一枚常春藤型花戒。这枚花戒的质地似明锐银镀的铂金。
常春藤扭结成九个菱形花冠,每个镂空的菱形花冠里都镶嵌着一颗宝石,居中的是颗晶形鸽血红宝石。
其余则是八颗绿豆般大的宝石,其中有四颗耀白色宝石,每两颗耀白色宝石间隔着一颗分别为青金、翡蓝、莹黄、烟紫色的宝石,而两边间隙俱用米粒大的钻色宝石点缀。
如此天然罕见的各色宝石衬得这枚花戒高贵神秘,璀璨夺目。
我目不转睛甚至有些呆楞楞地注视良久,心里琢磨:"难道天上掉馅饼,居然砸中了我?"
我摇了摇头,心中一动,暗道:“别把自己给卖了,还帮人数钱。”
于是,我抬头望向父亲,茫然地问道:“大人,此为何物?”
眼睛却疑惑地在问:“为什么给我?”
父亲颇有意趣地看着我,又挑了一眼舒友谅,双眸眯了眯,似乎在回忆什么,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意态不明的笑意,悠然地开口道:“此为指环。说来话长,当年,为父与你舒伯攻入高昌王宫时,各得一指环。审讯高昌国师才知,为父与你舒伯得到的指环,原是一对。后来,为父与你舒伯约定,谁先攻入疏勒,谁就可以赢得对方手里的指环。”
我接着道:“自然是大人赢了。”
父亲点头笑道:“你舒伯却反悔说,此为女子之物,为父无女,要之何用?”我撇嘴摇头看着舒友谅。
舒友谅作呲目拍桌状。
父亲玩味地笑道:“适逢你舒伯母有孕在身,为父便心生一计,以此环为彩头,赌你舒伯母此胎,是男是女。舒伯伯说是儿郎,我偏说是千金,结果,舒家又多个儿郎。为父便学舒伯伯玩无赖,扬言,既是儿郎,要之何用?不敢以此物为弄璋之礼耳。”
我伸出大拇指称赞。舒友谅仰面大笑。用手指着我父亲道:“秦九、秦九”。竟说不出半个字。”众人兴趣盎然地听着。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乐得飘起来,心道:“咱没买彩票,却得了个500万!看样子,人死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投错胎,幸好俺没犯此低级错误。”
我的心思转了转,突然飞快地将指环放到嘴里咬了咬,哼!真硬!父亲和舒友谅正在调侃,没留神。而姨娘眼尖,惊叫道:“毛头,毋食。”
父亲将我倒提起来,按住我背部的穴位。
我顿时觉得血液倒流,嗓子呛咳起来。心道:“你以为我是你倒挂在马鞍上的兔子啊。”
父亲赶紧把我放平,众人拥到塌前,我的嘴角差不多趔到了后脑勺,从袖中拿出指环,哈哈大笑。
外祖母擦着泪骂道:“皮猴、皮猴,你就知折磨婆婆这把老骨头。”外祖父曲起食指在我额上敲了敲,板着脸吓唬我道:“今后再如此,仔细你的皮肉。”其他人均无奈地笑着摇头。
外祖父扶住外祖母道:“舒六留下来用饭。”又对我道:“好好陪你父亲、舒伯细细地说话,不可再胡闹,我和你婆婆回屋歇歇。”说罢,扶着我外祖母往后院而去,众人起身相送。
舅父、舅母言毗沙都督府(我舅母娘家)派人送来东西,等着回话,随即起身失陪。舒友谅对姨娘道:“弟妇,烦劳拿些精巧点心,再取两壶酒。”
他扫了一眼塌几上摆的食物,叹道:“天天奶茶、酥酪、羊膻得腻人。”
姨娘笑道:“本来攒了一盒子,等舒伯伯回去,带给如嫂们尝尝的。”
舒友谅道:“无妨,先拿来吃,明儿个再给我送些。”
父亲笑道:“无赖。”
姨娘道:“还有呢,她拍手叫进来婢女秋水。低低地嘱咐了一声。片刻,婢女柔云、碧云提着海棠什锦攒心漆盒而入。
姨娘道:“舒伯伯、姐丈慢用,我去吩咐饭菜。
姨爹随口道:“还有些带回京的土产要打点。”说罢和我姨娘打帘走了出去。
舒友谅叫人撤去凭几。拿来荔红色联珠猪头引枕, 砂色联珠对鸟对兽大条褥,摆上酒、点心。自己歪在塌上,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父亲笑骂道:“不正经。”随即也歪起来。
我仰躺在塌上,把玩着手中的指环,将它对上窗户透过来的光线,宝石在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如繁星熠熠不衰。
父亲问我道:“可喜欢?”
我点头,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香了两口,耍赖似的躺倒。暗乐:“我又占了便宜。”
父亲宠溺地看着我。双眸眯了眯,目光渐渐迷离,恍惚成水雾,似在看我又不似在看我。
阳光照进屋里,光线裹着空气中的灰尘,如一缕缕烟柱,几乎将他湮没。我张大眼睛努力地看着他,喉咙似被毛栗卡住,上下不得,刺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秦九”。舒友谅极轻地叫了一声,好象是怕惊动什么。
父亲眸光一闪,倏然回神。舒友谅低缓的声音传来:“秦九,我等久历沙场,早知生死为梦。鼓盆而歌,送妻升遐,虽非红尘所为,然而,情天恨海终虚化,大丈夫当以生人为念。”
父亲俯身将脸埋在我的胸前良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敬诺。”
舒友谅凑趣道:“儿过来,让伯伯闻闻。”
我嬉笑不语,心中极为感伤。父亲将指环重新挂在我脖子上,系好塞入我的衣领里道:“此环,能逢凶化吉,避水火,除尘,夜明。我儿慎藏之,不可轻易示人。”
我心道:“哪儿有这么神!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于是,我点着头,笑嘻嘻地靠在父亲身上。
父亲和舒友谅相视一笑,开口道:“毛头,舒伯父家还有一宝,为父求而不得。”
我好奇地问道:“何物?”
父亲笑道:“八匹千里驹也。一曰翔麟紫、二曰皎雪骢、三曰白蹄乌、四曰悬光骢,五曰洪波瑜、六曰发电赤、七曰照夜白、八曰流星騧。”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胡乱点头道:“照夜白,马中千里也。”就这匹我熟,武侠小说里描写得神乎其神。我父亲和舒友谅拊掌大笑。
父亲大笑道:“我女,慧眼识英才。好好习六艺,等你长成,降服照夜白可好?“
我暗笑:“又不是珠宝。”于是,兴趣缺缺道:“等我长成,此马已老,无用了。”
父亲和舒友谅又一阵大笑,舒友谅忍笑道:“无妨,照夜白乃是小驹,等你长成,正可驾驭。
我玩弄着父亲腰间垂挂的螭纹如意玉佩,似听非听。
舒友谅见我无动于衷。又道:“你大人回京后,即将另一枚指环,挂于照夜白马颈络饰上,等你及笄,自来取下,可好?”
我一听两眼放光,重重点头。父亲和舒友谅笑出了眼泪。
我调侃道:“既是小驹,如何能知其行千里,有待验证。“父亲和舒友谅笑倒在塌上。
切,无聊!有什么好笑?我伸了伸懒腰,将脑袋枕上父亲的大腿上,缓缓闭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眼里昏朦一片,我在混沌中几欲睡去。一条褥子盖在了我的身上。
耳中传来父亲神秘的笑声,我的心中一动,眼睛扯出一道缝。只听父亲小心翼翼地说道:“舒六,你今日口吐莲花,引经据典,难不成嫂夫人-----?”说罢,将塌几上的酒杯由东头挪到了西头,看着舒友谅。
舒友谅皱着眉脱口而出:“那个贼-----” 倏然住口。眼睛叽里骨碌地转着,竟有些张皇无措。窗外的秋风扫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音,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父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舒友谅大怒:“若不是为郦三夫妇传话,我何必咬文嚼字地与你说上半天的话,别拿那个悍妇来吓唬我。
父亲看着他,揶揄道:“我行前,嫂夫人曾临寒舍,命我传话,只说了两个字,你可知哪两个字?”
舒友谅似甜蜜又似感伤地说道:“毋忘,毋忘。”
父亲笑道:“既知,为何上命调离而请辞?难不成----”
父亲身子动了动,似用手指比划着什么,我眼眯成缝装睡,全神贯注地支起耳朵。家庭隐私,有趣!哈哈!!
舒友谅无奈又迷乱地重复着“毋忘,毋忘。”最后怅然而叹:“误入深圈二十年。”
父亲笑谑道:“昔年,长安城出了位泼皮,欺凌百姓,肆虐街坊。长安百姓视为洪水猛兽,嫂夫人挺身而出,为民除了害,百姓额手相庆。至今,长安百姓仍感念嫂夫人的恩德,为何独独舒兄惆怅啊?"
舒友谅咬牙切齿道:“你总角时,仿效我弹射妇女、行人,被射中的人,并无怒意。而我却被恶名所累,为什么?
你长大后,于春分时节,束冠骑马,游乐曲江。油碧小车因你塞路,你用弹丸驱赶,被打中的女子,没有不暗怀春心,欢喜莫名的。
你无他法,只得遣人央我救急,我扮成你状,身穿浅黄苎衫,手持弹弓,飞马前往。路遇者,作鸟兽散。跑得慢些的,恨不能生出两翼,插翅而逃。我与装扮相同,行为无异。待遇却如此不同!天理何在?
及后,你唯恐被女子看死,躲到了军中,我却被那贼婆娘四处追赶,不得不化身成你的手下,而你见利忘义,假充好人,将我的行踪,论价卖给了那个贼婆娘。却从未与我分钱,让我在大好青春之际,身陷囹圄,被婚姻束缚。”
舒同道捶胸,以足敲塌,声声作响。作激愤状:“老天,你何必厚此薄彼呼?
父亲大笑道:我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与我相论,某人仿佛东施效颦!
舒友谅啧啧地叹惜道:“妙姿容,好神情,赢得香闺薄幸名!
父亲忽然沉寂下来,良久,无言。
我半睁开眼,偷偷看向他,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眯起,似被卷入激流的溺者,凄凉而绝望。而岸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他一点一点地沉入水中,却束手无策。
舒友谅似乎紧了紧喉咙,轻声地叫道:“秦九,胜芳自凋,情深不寿。”
父亲睁开眼睛,双目赤红,直直地望向他,问道:“果业报呼?” 声音凄然。
此后几日,父亲添犊情深,一片慈心。
整日与我叙天伦之乐。我则孺慕天真,假戏真唱。唉!装嫩太辛苦了!!
哥也来凑热闹,非要拜父亲为师习武。其实,姨爹六艺博通, 射、驭精醇,哥从五岁时开始苦练不辍。现在已能开百石弓,会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射法。
可哥却说他学的是皮毛,非要和父亲学万人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真功夫。也是,父亲历次征战最喜奇袭,因而九死一生。
据说每次遇险都是凭借着他的武功化险为夷。但不知为何?父亲总以沉默拒绝。后来,哥搬来姨爹,父亲还是推脱。哥又惊动了他的干爹舒友谅。
父亲才无可奈何却又极为郑重地对哥道:“霆儿,你天姿秀出,少慧能文,乃钟鼎之器。借此可得青云路。不必沙场博功名。“
哥沉默了良久道:“身为丈夫,逢天灾人祸。空叹无力卫护至爱亲朋,如何立于天地?
父亲眸光闪烁不定,悠然一笑道:“你若能督促毛头每月给我寄书一封,我便教你。”
我放下手中的九连环,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这个亲爹怎么什么事都要将我算计进去,难道我是喜儿,生来就要替杨百劳还债?”
但为了今后的人脉。我还是满面笑容地道:“大人放心,我好好习字,定会按时去信,以慰父怀。”
朔风乍起。霜叶摇落。往昔如金云般的银杏树已骨瘦形销。树梢上只剩下被北风忽略的三四片叶子,仿佛伤逝的黄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父亲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在通往大门的正路上,身后自是舅舅、爹爹等送行亲友。到了大门,我在大门内止步,跨出门槛的人和门槛内的人将相隔万里。牵着我的大手微微有些湿涩,父亲蹲了下来,轻声地问道:“昨夜为父与你所说的,可记住了?
我道:“儿谨记在心。”父亲抱了抱我,用手掌抚摩着我的脸,将左小指伸到我面前。
我随即伸出右小指勾住,望着父亲在阳光晕染下清澄明净的脸,老成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父亲粲然一笑,寒如深潭的眼眸漾起如水的涟漪,仿佛冰颜乍破,带出稚子般的烂漫。
肃瑟的北风咨意地穿行于路檐屋阁,风过处,偶尔有细砾的沙尘扑打在脸上。似乎迷住了我的眼,让我感觉到眼里的湿润。
父亲转身而去,玄色的披风飞扬,如振翅欲飞的双翼,众骑齐发,卷起滚滚尘烟。
高爽湛蓝的天空,清澈透明,白云仿佛匆匆过客,时而飘忽往来。我极目远眺,心随着天边的浮云游移不定。长安,盛世的繁华。我这个轮回在时空的旅者,怎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