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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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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姨爹来后,我就从安西幕府搬到了我外祖父在龟兹所置的宅子里。
没过两日,姨娘带着我的外祖母扶棺而来。素体孱弱的外祖母,因去大云寺礼佛还愿而逃过此劫。只是我母亲的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她一直恹恹卧病在床。
外祖父、舅父仍留守疏勒,藩落大使府百余口的性命,只剩下舅母及小表哥等二十几人,凄凄惨惨啊!!
我家的大门外飘着魂帛,两层主院搭了“一殿一卷”的灵棚,又在东西两边套院支了数座祭棚。家里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母亲已入殓停柩,因是郡夫人诰命,故在主院单独设了一间灵堂,灵前请祆祠的法师作法安魂。又按照汉人的规矩于五七正五日上,朝三清,叩玉帝。希冀我父亲赶来后,让他们夫妻能在梦中见一回。
每天前来吊唁的有关人士络绎不绝。幸好外有姨爹主持,内有姨娘、舅母周旋,加之姨爹、姨娘带来的仆众训练有素,开丧送讣,知宾引祭,奉茶供饭,周到妥贴,倒没失了大家气度。
我哥经过调养,已经大好,虽仍有些不良于行,嘴巴倒是“噶呗”得更起劲了。
这段日子承蒙他的指教,我的口语能力提高得很快,咬字不清地与人交流着话语。
现在我每天的功课就是和哥穿着斩榱到我母亲的灵柩前随众跪拜行礼哭灵、守灵,以尽人子之道,不知我的忏悔能否得到她在天之灵的谅解。
疏勒地震的消息,以800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长安,承仁帝即刻任命我父亲为振武巡边指挥使带领三万轻骑先行赶往疏勒,辎重粮草随后。并急令北庭兵马使张钧庭率本部人马五千人救援。燕朝上下如此紧张,主要是害怕吐蕃的乘虚而入,同时也为了灾后的重建。
我父亲到达西域后,就直接奔了疏勒。所以,我和他还没面对面。虽无缘相见,有关他的小道消息,我倒风闻了不少。
据说他到达疏勒履行完公事后,就立即向我的外祖父及舅父请罪,哭得如不知事的孩子,痛责自己家国不能两全,追悔自己有失为夫、为父之道。
我的外祖父及舅父感动莫名,与他抱头痛哭之余。反而,深深叹惜我母亲红颜薄命,竟思量着将我那大难不死的十五姨嫁给我父亲。说词嘛,自然是我小,需要有亲人照顾了。
对这个自我出生后,就没看过我几眼,于今又和大禹治水有一拼的父亲大人,我还真没想好对策。
按人伦常理,待公事完毕,他将扶棺带我去燕京,于燕京附近的秦家祖茔安葬我母亲,然后,我随他回到长安夏官(兵部)尚书府继续贵族少女的闺阁生活。
可这,非我所愿也!而我的父亲肯定不会将我寄养在他处。我虽不讨喜,却是他膝下仅存的两枚硕果之一,何况我又失母。退一步说他就是厌弃我这个“马瘦毛长”的女儿,为了面子也得将我带回长安。为此我寝食难安。经过一番思量,我决定探探姨爹和姨娘的口风。
近一段日子,姨爹、姨娘都清减了许多,姨爹找到我母亲遗体后,姨娘亲手奉尸敛棺,几次为我母亲的凄惨背世哭昏在地。白天,姨娘又要强撑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女眷。
晚上又因放心不下,定要亲自带我睡。我虽然不忍再让她伤心。但在这人生转折时刻便顾不了许多。
于是,某夜开始,我在梦中大叫姨娘、姨爹别抛下我等等,在我第N次梦呓时,姨娘抱起我,留泪道:“我的毛头莫怕,只要姨娘、姨爹在一日,就拼死护你周全,若果真留你不下,则陪你一同进京。”我听后大大松了口气,自然又一番痛哭。但我知道这不是上策。
在我去留的这件事上,姨爹、姨娘极难做人,对我大包大揽,有离间我们父女之嫌,不闻不问,又如何对的起我母亲。
而姨娘虽得我母亲的鼎立相助,风光地嫁与姨爹为妻,但她的身份仍被世族诟病。
故姨爹做了不孝之子,将幼年丧母的哥接到了西域,以儒商的身份,在西域闯出了一片天地,不愿再回故土。
于今,他们为了我前去长安,郦家在京为官的族人、故旧极多。姨爹、姨娘的处境将很尴尬。姨娘和哥已经建立起来的母子关系也会受到影响!!
何况,我被置于郦家深闺之中,姨爹、姨娘就是极力维护,也无法周全。东去长安只能不得以而为之。
究竟何去何从,还要等待,因为真正的主角还未到来。我暗下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当两位身穿着齐榱、大功之服,白衣胜雪的男子互相搀扶着走进停柩的灵堂时,一切杂乱的声音都慢慢静了下来。只余下玉磬泠泠、诵声哦呢。
一样的俊逸都雅,一样的悲痛莫名。只是右边的男子如日晶月华,明泽光润。左边的男子似淬雪寒冰,冷魄凝魂。
幄帘后的女眷们纷纷怔忡无措,独我姨娘举止舒徐地款款站起,左手牵着我哥,右手搂着我,走了出来。
我心中不免揶揄,这些西域女子虽出身贵门,到底比中原女子少了许多矜持。见惯了魁岸雄毅,腰围八尺的“伟丈夫”。乍见这风彩翩然的俊雅男子,竟花痴起来。
幸亏眼前两位还是人到中年的“老”帅哥,若是看到锦绣皮囊的长安年少,是不是要掷果而盈车了?
我扭头看见我哥,他正用五体投地的目光盯着左边那位男子。
我不禁撇了撇嘴,暗暗奇怪,象他这般大的男孩不是应该最崇拜自己的父亲吗?难道他认为象我父亲这样的男人才是英雄?我打量着他,但见眉目峥嵘,已然入画。不禁哀叹:“此儿离祸水不远矣。”
我和哥随着姨娘走到我父亲和爹爹跟前,我趋步上前抱住我父亲的腿,放声大哭。
这一恸,因时机未到,我隐忍了很久。现在我终于可以肆意、放任。它将是我此生最后的一恸,就以此来祭奠一次又一次给我生命,而始终摆脱不了红颜薄命的“母亲”吧。
以后,再大的苦痛,我都要学会忘却,我的人生只收获欢乐。就如新生的婴儿来到世间的那一哭,明明知道人世间的无常。但仍然执着于生的希望。
只有快活,才不辜负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嘎嘎”男孩。还有疼我、痛我、怜我、爱我的“爹和娘”,既然已不能割舍,就让我潇洒地游戏人间吧!!
我的父亲自进了灵堂,即于长明灯下,我母亲灵柩旁铺上稻草,日夜为我母亲守灵。整整7日他或跪或坐在灵柩旁一言不发。
我每天总是安静地陪着他,看着他把三餐咽下。从不与他多言。我想还是让他自己沉淀悲伤吧。
男人添伤的时侯,并不需要怜悯。只是,他总用一种恍惚的眼神追随着我,似是在看我,又似看向我身后那个人,可我身后只有袅袅香烟飘荡弥漫,这让我毛骨悚然。
他还经常把我抱在怀里,静静地盯着我的眼睛。赤红的眼眸里,时而是丝丝痛楚,脉脉深情。时而轻怜蜜意,温柔如水。时而惆怅欲狂、爱恨不得。
种种情绪交错纵横,快得无法让人分辨。我的心也似被他系上了一根透明的丝线,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而被生生地牵扯着,郁闷得我惟有长长地舒气,方可缓解!这也许就是血浓于水吧。
我母亲最终没有土葬,而是火葬为安。这是我外祖母的提议,而我父亲居然同意。我听到时,口中的点心沫子差点喷出来,后面有关葬礼的议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父亲同意?遥想当年,父亲每每派人来接我母女,母亲总以“娘亲病弱,不忍远离”为幌子,对父亲是屡接屡拒,而父亲屡拒屡接。
如果不是天灾,这个游戏还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在父亲眼里我外祖母应该是杀妻的隐性凶手,现在死难家属竟同意凶手的提议,能不让我跌破眼境?
何况火葬是胡人的习俗,西域胡人居多,犹以羯胡为主,羯胡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信仰本民族的传统宗教—祆教。祆教崇拜火,故羯胡族人对于倾心致重者,勿过于抬之火葬,积薪焚燎取其骨殖。
我的外祖父就是典型的羯胡,深目、高鼻、多须。我常常看着自己身上粗重的汗毛,畅想,难道这种反祖现象得自于外祖父的遗传?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外祖母,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眼前这位娴静自如、孱弱玲珑的女子,已摆脱了初到龟兹时的虚弱苍白,重新焕发了生机。虽然年愈不惑,仍晶莹剔透如珠露精华,袅袅亭亭似随风而化。
如此娇柔的女子,本该养在江南的燕园别馆,却被我外祖父从春风十里的扬州拐了来。经过西域几十年的风沙洗礼,她不仅没有被摧垮,还能活得顺风顺水,韧性如斯,譬如蒲苇!
多年来,她凭着我外祖父的宠溺,在藩落大使府的地位超然。成功地栽培了母族寒微的舅舅,并通过联姻的方式给舅舅找到了外援。让舅舅明正言顺地坐上了接班人的位置,赢得了舅舅奉为生母般的尊重。
此次震后,又以姨娘忠义可嘉为由,让我外祖父公开地承认了姨娘义女的身份。失一女,又得一女。可谓心智非凡,手段高超!
我看着她自然清新,毫不造作,娇嗔中透着一丝羞涩的神情。不禁惶惑,我的外祖母,果真是劳心者治人耶?还是媚魅无敌耶?
承仁十九年,农历八月十日,宜安葬祭祀动土。那日碧空如洗,秋色清远。吉时已到,64名青衣请灵,铭旌前导,诸乐齐奏,执事陈设,光艳夺目。
我和哥摔丧、哀号,各执灵头幡、领魂鸡驾灵。父亲、姨爹、姨娘、舅舅、舅母扶棺而行,齐唱挽歌“薤上露,何易稀。露稀明日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歌声凄婉之极!!
外祖父、外祖母及亲友随后哀送。浩浩荡荡,银山压地,徐徐向龟兹西部的雀离大寺而行。路旁时有高搭的彩棚,都是前来路祭的世家交好,就连龟兹国王也遣世子祭奠,客送官迎,倍极哀荣。
雀离大寺81名迎灵高僧将我们一干人引至静塔化人台,移棺、起棺、奠茶、奠汤、秉炬;五佛事毕,举火烧化之际,祆教法师立于棺前唱诵法咒,救度死者,给与引导。
随后,众高僧齐诵地藏经。父亲、姨爹、姨娘、舅舅、舅母将手执的火炬扔上火葬柴堆,倒退三丈,和我们一起站在灵柩前方默哀。
一时火焰四起,火舌乱窜,火堆迸射出无数火星四散蔓延,烈火很快将我母亲的灵柩吞噬。
经声大作中,一缕轻烟飘飘荡荡,蜿蜒起伏,直上云霄,随即向东南方向飞散。
我望向东南,轻烟缥缈的方向,那里有长安吧。感觉一个身影在我左侧前方轻颤,那是我父亲。
祆教法师曾言“烟之所向,即死者往生福地”,看来他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只不知母亲是否已与他在梦中相见?
一只苍鹰突兀地出现在澄澈如水的碧空,几番盘旋迂回,继而俯冲直上,向东南飞去,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无垠的苍穹。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