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玻璃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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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那天，日暮時分的天空似燒得極漂亮的琉璃球罩子，她想起曾在小店裡看過一種特殊的多層燒製技藝，似小小星辰獨立於水波流漾的外層，產品系列有個名字，叫玻璃宇宙，作品旁邊的小卡寫著一句簡短介紹:「所有美麗，源於未知，稀於易逝。」
她想，那還真的和她的人生挺像的，漂漂亮亮的外殼璀璨繽紛溢彩流光，但內部高壓緊密壓制的殼層，其實只需一次顛簸的碰撞就會打碎整個宇宙。身邊的司機見她仰頭沉思，輕輕喚了聲:「大小姐，時間不早了，您請上車吧。」
清源夕宇轉頭一笑，回眸間收起所有悠遠情思，那規矩嚴謹的笑不露齒端莊到近乎刻意，一路維持到車子開進清源大宅。今日是祖父六十生辰，不僅是單純的慶生晚宴，更是政商名流交際的場合，她身為長女自然能得幸被召回老宅，母親卻沒那樣幸運了，出門前那場大吵母親對夕宇扔出了菸灰缸，雖然失準砸落腳邊，還是在她腳背上留下一大塊瘀血，每走一步緊繃的高跟鞋就擠壓一次集中的血液，痛得她微微皺眉。見到父親時，夕宇還是完美無缺地躬身:「晚安，父親。」
此時時間尚早，賓客都還未到，偌大客廳裡卻難得坐齊了人，坐在主位的清源真伊眼光滑過夕宇清淡妝容，身上的黑禮服半新不舊，也是素淡的。他轉頭吩咐隨侍在旁的管家，聲音沒半點起伏:「帶她去換件好衣服，這樣樸素，不合宜。」
夕宇沒有多說一字，跟了管家就要走，一邊的清源家主母京子溫婉一笑，擺弄著女兒精緻衣領: 「爸爸說得是，夕宇妳別客氣，去我的衣櫃裡盡量挑，別讓人說清源家不懂禮貌。」
她還是笑:「謝謝夫人。」
夜色已然初降，換好衣服的她侷促地站在二樓階梯上，這幢宅院裡沒有她的房間，匆促間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她低頭摳著欄杆華麗雕花，小時候她總喜歡站在樓梯上想像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從樓梯上高舉雙手奔下來，跌進一個童話般的王子溫暖懷抱裡。但現在，她已經很清楚若有童話，她也只會是背景襯托主角的惡女。無關矯情，局外人畢竟永遠只能是局外人。
夜宴初啟。
夕宇終於下樓緊跟在真伊身邊，主母則帶著一雙兒女在門口迎客，賓客來往頻密，他們身為東道主招呼的腳步一刻不停。她端莊地笑著直到雙頰發痛，父親偶爾介紹她身分是清源家長女，換得隨口稱讚她氣質高雅的回應，更多是隱約的商場動態打探，隱晦幾句交談，他們是落棋人，生意布局都只在輕鬆談笑之間講成。夕宇自然只能安分地一路沉默跟隨，直到真伊忽然在人群中回頭，聲音裡首次多了絲慎重:「赤司家來了。」
根基於京都的御曹司赤司家族。
人群中一片低呼極力被壓抑下去，赤司氏素來低調不張揚，社交場合也鮮少出席，更顯得身分貴重神秘。她遠遠望見，耀眼燈光下瑰紅色澤璀璨如冠，不僅是髮，瞳色亦然。抬眼瞬間，她對上的那雙眼睛重影深深，清透冷冽卻又艷麗天成，悠轉著一個幽曠剔透的赤紅宇宙。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無須言語動作，所有視線便自動匯集，一顧傾城。
她知道他也看見了她，儘管隔著重重人群，衣光鬢影交錯凌亂，他凌冽目光穿越所有紛雜對上她的，深沉得彷彿帶了重量。少年生了張少見的漂亮與凌厲並存的臉蛋，儘管鋒芒未露的青澀猶存，眼角眉梢與生俱來的高貴凝成獨特風韻，和他身旁眉目沉穩一絲不苟的父親一樣，擁有刻入骨子的優雅與傲氣。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哪怕她出身權貴之家對名流也略有知悉，也不曾見過任何人及得上他們父子如雪清透又如火凜利的貴氣。
上天從來不是公平的，她微微慨歎，姑且只看虛榮外表，無論身家容貌，他們都是天之驕子。赤司，這個姓氏注定不凡。她忽然生了一個詭異的念頭，人太優秀了或許也是煩惱，這樣一個人要什麼樣的女性才配得上呢。
兩人從容越眾而來，清源真伊迎上前，素來不苟言笑的臉龐線條略微緩和，與赤司征臣握手致意:「許久不見了。」她依禮問候，赤司征臣的眼瞳宛如無機質的鏡面，堅硬冰冷，她迅速垂眼，聽見頭頂上的聲音平淡響起:「令媛都這麼大了，和我兒子差不多年紀吧。打個招呼吧，征十郎。」
音色同樣清冷，還帶著少年高亢特質的聲音應聲道:「伯父您好，清源小姐好，我是征十郎。」
夕宇無端覺得那音色有點撩撥，像小提琴輕按發出的迷人顫音，面上仍是矜持地答了禮。
很久以後每每回想，上天給了她一個童話般的開局，卻也襯得故事分崩之際更加慘烈殘酷。那是命運，她無話可說。
夜宴還在繼續。流程裡安排了今日生日宴的主人公，清源家的祖父伸夫上台簡單致詞，清源家的人在台下站了一排，夕宇在最末尾心不在焉地聽著。致詞結束後，京子忽然溫柔地拍了下掌，燈光低緩地漸次黯淡，只剩下主舞台上一盞幽藍的聚光燈。
白裙少女站在光芒匯聚之處，遺傳自母親的精緻雙眼皮襯得那雙大眼柔和迷人，蕾絲髮帶箍著濃密烏髮，打了個蝴蝶結垂在耳際，如一個典雅的驚嘆號。
少女毫不怯場，單手拎著裙襬向祖父鞠了一躬，飽滿如花的輪廓在燈下泛出柔軟光輝，把好小提琴琴弓，指尖開始蝶翼般飛舞舒展起來。樂聲活潑歡快地流瀉，像是少女溫柔卻活力的手指拂過人群，燈影錯落間，夕宇看見父親難得地嘴角微揚，視線所及，似乎所有人都為少女的優美琴藝懾服。
一絲醜惡的忌妒無聲漫起，那是她心裡固執生長了十多年的羨與怨，在歲月裡酸腐成不理智的毒，將她所有希冀蛀蝕殆盡。
好想站在一樣的舞台上。好想得到那樣的目光。
她的妹妹雪月流暢奏完一曲，落落大方地向台下掌聲答禮致意，嬌俏一笑:「爺爺生日我沒什麼能送的，這首曲子是我的心意，希望爺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伸夫自然開心，抬手擁住摯愛孫女，一家人歡樂親暱的氣氛自然而然地流露，夕宇看見京子自得笑意，忽然腦子一熱，上前道:「我也有禮物想送給祖父，不知道祖父願不願意一看？」
和不苟言笑的真伊比起，伸夫年事漸長脾性溫和了不少，遲疑片刻，畢竟當著眾多賓客面前不宜拒絕，遂展開皺紋橫生的笑顏應允了。
她轉過身吩咐侍者安排音樂，眼角餘光瞥見人群外神情相形疏淡的赤司父子，立在父親陰影下的少年終於抬起了目光，在人群幢幢黑影裡一閃而過。
夕宇挽著她漆黑如墨的裙擺，緩緩走上舞台。
她不擅音樂，她只會舞。
悠揚的古典樂曲響起時，旋轉著的身體開始舒展四肢，雖然囿於高跟鞋的限制，夕宇還是維持輕盈身姿，宛如一層一層花瓣聚攏的舞蹈緊和著節奏，腰支柔軟漸次仰面俯下，劃過一抹張揚又嫵媚的弧度。眾人驚嘆神色湮沒在旋轉視線中，那些不甘似乎都化成腳下歡快又乾脆的節奏，絢麗的動作繁複細碎，一點一點盛綻開隱密的渴求與冀望。
一曲舞盡，夕宇雙手舉升飛揚，紮起的髮髻掙脫開華麗釵環，黑髮如瀑垂落，遮住她微微激烈的喘息。一腳直立一腳優雅微彎輕輕點地，她挽起裙襬停留在最後的舞步動作上，掩不住的驕傲笑意煙火般點亮整張臉龐，像隻艷麗到極致的凰，傾力展現自己奪目光彩的翅羽。人群都在鼓掌，她的視線掠過一張張臉龐，停駐在人群之外，並肩站著的赤司父子和父親身上。赤司的神情皆是預想中的禮貌性讚賞，伸夫也是笑得慈祥和藹，但是真伊的表情，即使是這樣的距離看去，也能看出是極力隱忍的怒意。
她滿腔熱血澎湃的心迅速冷寂下去。
當樂曲終止，掌聲散去，她不得不想起來她的身分如此不堪。
「小女莽撞，給你們看笑話了。」她步下舞台回到父親身邊時聽見的是這句話。夜宴重啟，主人請來的表演者已經翩然上台，大廳重又陷入歌舞歡愉，人群各處散開，她忽然覺得心頭沉冷的像安了一塊冰磚。
「不會。」赤司難得地微勾唇角，但因素來神情莊重冷肅，那絲笑紋也顯得不甚自然，「令媛看來舞蹈天賦不錯，有意朝這方面發展嗎？」
「身為清源家的孩子，雖然不才也會承擔家族責任的。」真伊和赤司再度握手致意，後者似乎不欲久留，帶著兒子緩緩走開。真伊這才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起伏的聲音在樂曲重新悠揚時飄渺地響起，漫不經心彷彿只是在吩咐下人:「這裡不適合妳，回去吧。等妳學會謹慎莊重，再回來本家。」
夕宇咬緊唇瓣，低頭的角度可以看見自己充血通紅的雙腳，那片淤色終於掩不住蔓延至腳面，輕輕一動便是疼痛難當。跳舞前她就已痛得行走艱難，執拗地跳完一曲不過是為了證明，她身為清源家的長女並非只能躲在人後的無用存在。但此刻她只是低頭，語音恭婉：「父親，代我向祖父致意。」
步出大廳時她的腳已經腫得不像話，每一步都像小美人魚步行於陸地時的痛徹心扉，因為她不合時宜，逆了人間規矩，妄圖人魚扮作人類便能親近高高在上的王族。華麗門扉無聲無息地在身後關上了，隔開她美麗而脆弱的玻璃天空。
赤司征十郎在夜色中回頭。
女孩獨自一人離開那盛世繁華的宴席，神情莊重依舊，纖細背影挺直地帶著腳步微微蹣跚。那身黑裙是孤傲的黑天鵝，縱然受傷也絕不示弱，連那絲寂寥都像嫵媚戰痕，毫不遮掩張揚她的痛與驕傲。
他想，或許有一天還能再見到她。
月落無聲。
在還沒察覺到時，在所有故事展開之前，我眼底就已經烙上了妳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玻璃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