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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無冕之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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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那年她以特招生的身分進入和他一樣的學校,打從第一天她就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輸。哪怕是中二年歲無關緊要的堅持也沒關係。
那天是無雲晴天,她微微有些熱地撩開頸邊黑髮,校長室裡站了一排和她一樣身分的人,個個都是侷促不安的神色,只有她穿著整齊的開襟毛衣罩衫和黑色百褶裙,露出一雙筆直漂亮的小腿,謙恭卻鎮定地迎上校長打量目光。
帝光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貴族學校,作為地區裡升學率最高、各方資源充足的中學,地方上凡家境可以的家長都一律將孩子送進這裡,學雜費和各項額外多元課程費用和其他中學相比是高了一個檔次。為了讓校譽和升學率都更加漂亮,帝光祭出特招生的制度,給出巨額獎學金和學費減免,招募有特殊才華或成績優秀的學生,條件就是學期間的所有成績都要符合當初簽下的條約要求。這不是什麼稀罕的小說情節,許多中學都有類似規定,帝光的條件並不算苛刻,何況,她本來就沒得選。
反正她什麼專長沒有,除了跳舞也只有讀書了。
夕宇安分地垂著眼眸,精神早已渙散,校長銳利目光幾乎像是將他們剝皮嗜骨,彬彬有禮的聲音卻是平淡的勉勵話語,讓這群特招生記得自己的身分,努力為校爭光。她嘴角不耐地抽了下,視線平靜地落到窗外。
那一片如洗藍天,因為太澄淨反而顯得不真實。多想一個人獨自去玩啊,走到那片藍天的邊緣。但太多東西拉墜在身上,身分義務,無一不一再提醒她是誰。
話說完了,秘書過來笑瞇瞇地說:「我們先來拍張照,你們就可以回教室了。只有一位清源同學,麻煩等會留下來一下。」
她淡定地看一眼秘書小姐,其他學生出去後緊接著敲門的卻是兩位記者,和秘書打了招呼,客氣又熟絡地與校長問好。秘書特地端了杯茶水給夕宇:「妳是我們特招考的第一名優等,記者朋友來簡單採訪給學校做點曝光,妳放輕鬆回答問題就好。」
她料想這件事沒自己置喙的餘地,也沒有必要第一天就惹上麻煩,只是順從頷首,看著記者低頭架起各種打光拍攝機器。這時候,辦公室又輕輕響起叩門聲,秘書聞聲而去,聲音莫名多了絲甜美:「啊,赤司同學是吧,快請進。」
三個音節都是乾脆俐落的發音,夕宇乍然聽見,反射性地回過頭,只來得及瞥見一頭灼眼的赤紅,又覺得自己動作太大很不自然,連忙低頭直視自己閃閃發亮的皮鞋。秘書招呼少年落座,向一旁端坐的夕宇說道:「赤司同學是我們的新生入學代表,等下會和妳一起受訪。妳別緊張,整理下頭髮,等等照片拍起來才好看。」
她感到沙發那端輕輕沉下,少年的動作輕緩優雅,轉頭禮貌地和她打了招呼,眼神交會的瞬間,那雙剔透眼瞳盛滿傾窗陽光,舒展著一個紅色宇宙的豔麗,美得不講道理。夕宇呼吸一滯,若無其事地別過了頭。
難怪秘書小姐那樣親切,那雪白制服外套下笑靨清淺的少年真真是生了副好皮相。
採訪進行十分順利,兩個孩子都是自幼會說場面話的,拍照也都是堪稱專業的商業笑容,給校長長了不少臉。只是夕宇一直很不從容,赤司生來有種太強烈的存在感,富貴人家培養出的氣質渾然天成,儘管笑意一直是溫煦而客氣的,她還是無端覺得自己氣場輸了一截。
所謂的自卑心理啊,明明知道不必自己鑽那個牛角尖。
兩人被校長放出來時已經接近中午,並肩走在陽光灑落的長廊,都不是多話的人,而這樣近乎慵懶的平靜氛圍十分舒適,他們都無意打破。直到腳步停駐在同一個教室前,她才有些訝然地抬頭,少年輕輕笑了一聲,禮讓地退後半步:「看來我們是同學呢,以後請多多指教了,清源同學。」
「請多多指教,赤司同學。」夕宇還有些愕然,下意識的禮貌回答挽回了她一瞬的手足無措。
新學期的開始,難得讓她有了一點點盼望。撇開繁瑣的手續和例行的自我介紹之類,她還是挺享受新到一個遠離家裡的地方。
第二周開始要選擇社團活動,新生們忙著瀏覽社團資訊,夕宇也被坐旁邊的女同學桃井五月拉去逛博覽會。因為是以舞蹈生身分入學,夕宇毫無懸念地必須加入芭蕾舞校隊,帝光的芭蕾舞隊長小錦是個嚴肅的直髮少女,雖然她不大喜歡小錦那副趾高氣昂的派頭,眼下也沒別的選擇。
五月興奮地拉著她轉了一個又一個社團,最後停駐在烹飪社前方,社長是一個染著捲髮的爽朗女孩,一看到有人駐足,馬上開心地走了過來:「同學...」
一語未落,一個大剌剌的呼喚徹體湮沒她的聲音:「喂,五月!」
五月笑瞇瞇地應聲過去,馬上將烹飪社拋諸腦後:「阿大也來博覽會了啊。」
在一群未完全發育的初中生裡顯得格外挺拔顯眼的少年撥開人群走來,古銅膚色和俐落五官十分相襯,第一眼就有隱藏不去的張揚鋒利,但陽光爽朗的氣息蓋過令人有些畏懼的犀利感,微帶一絲痞氣的笑意擴大,隨手揉了一把粉紅的長髮。
青峰大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奇蹟世代的未來王牌。
「我加入籃球社了,妳也來當球隊經理吧。」非常隨口的提議,然而少女也非常隨性地回答:「喔,那好呀,聽起來也挺好玩的。」
被兩人隨性對話震驚到的夕宇愣了下,兩人明顯熟稔的互動看起來像是認識許久,她默默轉開視線先等他們交談完畢,然後就瞥見了那抹艷紅。
無論周遭世界多麼混沌,那個鮮麗色彩還是會忠實地發揮抓住人注意力的功能。少年正站在將棋社攤位前微微彎腰觀察幹部的對戰,表情深不可測,半晌緩緩直起身,轉過頭,正好迎上她的視線。夕宇見躲不過,隨即自然地揚起手打招呼。
赤司彬彬有禮頷首致意,視線轉到青峰身上時多停駐了一秒,青峰的大嗓門已經再度響起:「你叫赤司吧,剛剛在籃球部甄試通過的那個。」
赤司信步而來,掃過夕宇來不及掩藏的驚訝神情,那端正文氣的模樣參加將棋社絕對比籃球社更有說服力,可他偏偏就是帝光以優異戰績著稱的籃球校隊新血。兩人視線迅速交會而過,五月適時打破了有些沉默的氣氛:「赤司君也喜歡籃球呀。」
「算是。」微笑線條柔和卻隱隱有夕宇熟悉的疏離感,那神情看不出喜歡籃球與否,更像是懶得多加解釋的禮貌性回應。「今後也請多多指教了。」
他像來時一樣靜默無聲地離開,儘管今日天氣不冷,他還是嚴嚴整整地扣齊制服外套的釦子,整個人一絲不苟地簡直可以拿去玻璃罩子裡供起來。夕宇撇撇嘴,不太自在地鬆開自己也扣得嚴實的外衣。
開學幾周後有關赤司小學時的傳言開始紛傳,各種優良事蹟隨著仰慕者的快速增加傳開,例如他小五那年不知為何請了好幾周的假,一回到學校仍是毫無懸念的第一名;全國東區小學小提琴競賽冠軍也是他,馬術冠軍也是他,總之傳言裡的赤司完美得無可挑剔,活脫脫就是班上常看言情小說中的男主角年少版。
夕宇絕對不會承認這樣耀眼的人在她眼中像過度雕琢的鑽石,明亮到刺目反而不會想親近。心底那一點上不得台盤的忌妒隱隱約約灼燒著,她不服氣,這個淡定自如的少年,憑什麼那麼輕鬆就得到所有人注意。
鄰近期中測驗時班上流行了一個幼稚的遊戲,以即將到來的成績為賭注,讓大家自由押各種事物做賭金。五月聽說夕宇小學成績很好時興沖沖地以她的分數押了一款限量版鎖碼筆記本,又鼓動夕宇自己去下注。
夕宇啼笑皆非看著五月閃閃發亮的眼眸,她雖是舞蹈生,成績得在校排前十也是本來就有的入學條件,無論如何都得考好的。
像一場無冕的戰役。贏了並沒有什麼可高興,但是絕對不能輸。
那天放學後赤司與她作為正副班長留下來處理事務,迅速暗下的教室裡寂然無聲,只有輕不可聞的紙張摩擦聲不時響起,她迎著最後一絲夕陽光線抬頭,絢麗金紅交織雲朵鑲邊的廣闊,那無邊無際的自由灑落在學校操場上恣意奔跑的人群中,無視於夜色的即將到來。
正和赤司一人一半地整理文件,放在桌面的手機忽然唱起卡農旋律,她抱歉地看了赤司一眼,迅速走到教室的陽台接起。
「夕宇,妳在哪裡?」酒醉的聲音含含糊糊,夕宇心臟一縮,母親顛三倒四的話語像是在她四肢百骸塞了把冰塊,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茫然地掛斷通話。
夜色展翼而下,連最後一絲光線也看不清了。
夕宇走回教室,看見赤司收攏好散落紙張,抬頭對她溫然一笑:「都好了。」
她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淡然的精緻臉龐,鬼使神差地問了句:「赤司同學的功課一直很好嗎?」
「也沒有多好,尚可而已。」並沒有被突兀的問語驚訝,淡定又不失禮節的回答顯然說過很多次,幽暗光線下瞳色添了幾分與臉龐不甚相襯的妖異,像是玩笑般開口,「清源同學這麼問,是想和我打賭嗎?」
她逆光而幽深不見底的瞳仁顫動了下,笑意難得地帶上不掩飾的陰冷挑釁,像是黑天鵝公主終於摘下了面具:「我的成績可是非常好的,赤司同學。」
這會是一場不見血的戰爭,只是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持續那麼久遠。
少年嘴角微微挑起的表情很少見,似乎對她無端的敵意感到有趣,彎腰拿走了她指間的文件,轉身優雅地離開教室:「我會期待的。」
夕宇有種重重揮拳卻落了空的不甘感,吐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
兩個禮拜後,夕宇仰頭看著學校布告欄上整齊排列的細密黑字,最頂端的赤司征十郎,下一個才是清源夕宇。木質尾調的香氣緩緩接近,赤紅掃過眼角,她聽見背後的聲音游刃有餘:「妳輸了,夕宇。」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她回頭,撞進他沉靜眼底,沒有一絲炫耀或驕傲,像一個彬彬有禮的好學生正向老師敘述一個既定事實。
她輸了。
先是錯愕,然後眼底的震驚慢慢全部沉澱成陰鬱的暗影糾纏叢生。赤司殘存少年稚氣感的眉目平和,一絲不漏地收進她的神態變化,那就是一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突然被拉下王座時的狼狽與不甘。他沒有憐憫或厭惡,只是單純地想著,那會不會成為他未來某一天的模樣。
臨水照鏡,那個少女像他又不像他,但只要看見了,總無端讓他想起自己。
「可別生氣,輸也要有風度吧。」那把清亮如琴音的嗓子徐緩地說。
願賭服輸。夕宇的錯愕慢慢寧靜成失望,仰頭看只比她略高一些的少年,不易察覺的自傲閃爍在他俊麗眉眼間,彷彿是略帶孩子氣的得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嚴謹克己的少爺露出真心流露的神情。
赤司征十郎,這個人好像天生就是她的剋星。說得不要臉一點,夕宇成績好人又長得不差,十三歲的人生在學校裡沒輸過幾回鋒頭,只有他打從一開始就帶著那股內斂的優雅矜持,輕描淡寫踩下她比天還高的自傲,但又讓她有種奇妙的棋逢對手感。
從第一天,兩個人在帝光的初遇就是站在校長的兩側,以截然不同的身分,掌握著同等的資格,只有他們兩人可以有的資格。
但那又如何呢,她是特等生,這場戰役本來就不是一樣的起點呀。
「對,我就是輸不起。」忽然低低地說出口,眼底難抑的陰鬱一閃而過,她迅速轉身繞過赤司離開,無視對方一剎的不解。
「媽,別再喝了!」
夕宇厭惡地撥開酒瓶,換來女子醉意朦朧的大笑:「為什麼不讓我喝?夕宇,妳那麼有本事,就自己搬出去住,別賴在妳爸爸給我的房子裡。」
「媽,這個禮拜我照顧妳還不夠嗎?每次喝醉了說不舒服,我有哪一次不管妳嗎?」
「夕宇呀,我為了妳賠掉了一輩子。」女人姣美卻憔悴的臉龐上有肆意的笑,「一個禮拜?妳以為自己還是千金小姐呢?」
她反手摔碎了剩餘的酒瓶,轉身摔門而去。
出去後漫無目的地走了快半小時,她走進公園發呆時才稍微冷靜下來,自己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父親不是說了嗎?要學會穩重,要有大家閨秀的模樣,但她總是做不來。
一個人沒有真正的家又沒有經濟能力時,大概是真的走投無路的感覺。尊嚴不能填飽肚子,實力不足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只能是仰人鼻息。在學校裡出盡鋒頭又有什麼用?出了那個校門,清源夕宇就什麼也不是了。
夕宇望著無邊的天際心裡無悲無喜地沒有起伏,良久才一手掩住了眼睛,在夜風遮掩下,低低溢出一縷細不可聞的嘆息,一滴淚也哭不出來。
我們的世界,一開始就是不同的。哪怕,我從那時就一直追隨著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