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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文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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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正初走后,苟平指使丫鬟解开了霜降四肢的麻绳,将他带到文府中一座青瓦碧墙的院子里——正是文府家班居住的地方。
“陶宁,给我找间屋来。”进了门,苟平冲正在排练的班主招招手,带霜降进了屋。
“今天是怎么了,管家怎么带人进我们院来了。”陶宁挽着水袖,笑吟吟地问苟平。这陌生的少年郎安安静静的,看着可讨喜。
进了屋的霜降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笔直站立着,苟平找了个椅子坐下,冲他指了指,道:“给你带人来。阁老吩咐了,天黑之前一定要让他开口。”
“他有底子吗?”陶宁一惊。这距离天黑也就短短半日,要是让自己从头教他,时间也太仓促了。
“当然有。”
“管家,哑奴来了。”这时,一名粉衣丫鬟带着两名灰衣丫鬟进了屋。
陶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侧身让了一步,问道:“管家,他这是犯了什么错,怎么连哑奴也叫来了?”
这哑奴在文府可谓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们原先也是能开口的正常人,因为犯了一些大过错,被割舌整归,专供家法。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曾受过那么大的折磨,一旦有人犯错,他们下起手来时从不含糊,甚至更为卖力,让府上的众人又怜又恨。
霜降心里一紧,不禁微微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灰衣丫鬟的背影。
“给脸不要脸,呵呵,那只好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苟平指了指快要靠墙的霜降,冲哑奴说道,“把他给我拉过来。”
被哑奴拉住衣袖,霜降下意识想要反抗,又立即冷静了下来。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反抗也只是徒劳。
霜降被拉到了苟平面前。陶宁不想见到这种场面,冲门的方向转头离开。走到了门边,还是不忍心地转头开了口,道:“管家,要是今天他还有用,最好是下手轻一些。”
苟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陶宁轻轻叹了口气,掩上门离开。
“你们动手吧,留他些力气等会儿还有用。但要让他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霜降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但未知的恐惧就已经让他汗毛直立。
一个灰衣丫鬟轻松地就将木偶娃娃般的霜降拉到了椅子上,用绳子将他紧紧捆绑了起来。苟平看出了他的紧张,讥讽道:“怎么?知道怕了?谁给你的资格上文府装模作样。就算你哥哥没在我们手上,文府也有千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动手。”
霜降一个字也不想听,但是字字诛心,让他绝望的闭上了眼。
站在霜降面前的灰衣丫鬟从腰间的布袋中掏出了一卷布条,摊开,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根比寻常缝衣针更细更长的银针。
椅后的丫鬟已经绑好了结,走到了侧面拉过了霜降的左手,紧紧攥住。拿着针的哑奴毫不犹豫,一针刺下。
无名指传来钻心的疼痛,霜降瞬间挣扎,将椅子挪动了几分。但两个哑奴丝毫不管霜降的动静,只顾握紧着手腕,一针一针的落下。霜降只觉得这几下不只是刺到了自己的指尖,仿佛是插遍了全身,痛得浑身颤抖。
“不……不要再刺了……够了,够了!”
指尖已经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哑奴暂时停下自己的动作,眼神向苟平询问。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苟平走到精疲力尽的霜降边上,笑道,“滋味尝够了吗?今天先给你一个小教训,最好是能长记性,不然,明天我亲自教你怎么做人。”
不过一会屋里的人就收拾完东西走光了。尽管绳子也已经被解开,霜降还是无力地靠在椅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他想了许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六年来,与戏班在一起的快乐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些天的劫难,却是度日如年,望也望不到头。
“咯吱——”房门被打开,陶宁拿着伤药走了进来。她看见霜降被血染红的半只手,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帮他上药。
霜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见是刚刚为他说过话的大姐,正仔细地为他上着药。刚刚痛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也憋住了眼泪没让它流下,现在却有些不受控制。他想起了那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了的娘亲,不知道要是她看见了自己现在这幅模样,会不会感到心疼。
霜降用力眨了眨眼,端坐起来,真诚的道了声:“谢谢。”
陶宁见他双眼红红的模样,不禁又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家大人送你来时没有嘱咐过你吗?生生遭了这么大的苦。”
霜降静静地看她上药,轻声道:“不是我家大人送我来的,我是被花集府知府掳去后送来的。”
陶宁吃惊地瞪圆了双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后问道:“那你怎么办。”
霜降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的哥哥也被他们抓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上完药,陶宁一根一根手指小心地帮霜降包扎好,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只是个在文府讨生活的下人,没有多大的能力,但是你要帮忙,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帮你。不过,你要记住,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一切都没有命重要,你家人也还等着你回去,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听话,不该反抗时一定要忍住,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知道吗。”
霜降感激地望了陶宁一眼,听话地点了点头。他一定会忍住,等待能够逃出去的那一天。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霜降,钱霜降。”
“那我以后就叫你霜降,看你年纪还这么小,以后就叫我陶姐吧。”
“陶姐,”霜降乖乖地叫了一声,问道:“陶姐是在文府家班唱戏的吗?”
陶宁坐到霜降旁边的椅子上,支着头回答:“是啊,陶姐是这儿的班主。我们这儿以前一直是女班,你还是班里第一个小男孩。其实文阁老非常爱听曲,连带对我们这些戏子也都不错,今后只要你不过分,好好唱戏,一定不会再像今天一样受罚。”
霜降心里抗拒,但还是忍住了波澜,为了屈服,点了点头。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动静。陶宁双眼望去,却在门缝处看见了好几双眼睛。她轻笑一声,招呼道:“行了,进来吧,来看看你们的新伙伴。”
门应声而开,涌进来六七个姑娘,瞬间就将霜降围拢了起来。霜降从未见识过这种阵仗,顿时尴尬地低下了头。虽然戏班有田七乐生两个小姑娘家,但是她们与霜降相处时总会带着一份对哥哥的恭敬,哪儿会像这几个姑娘,把他围起来,就差没伸手摸了。
陶宁哑然失笑,见霜降尴尬的样子,连忙上前将她们分了开来。
“行了,人家都快被你们吓跑了。听我说,日落前要我们排练好一出戏,还要带上霜降,大家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快去快去。”
围拢的姑娘终于退开,霜降松了一口气。陶宁拿起他受伤的手看了看,没有血渗出来,包扎得还不错,便出声道:“等会你要上台,从这次起就要学会忍耐,不要又让阁老发怒了。”
霜降沉默地点头。
“今天我们就排一出戏,《游园惊梦》要是可以就和陶姐出去准备吧。”
“可以,”霜降站起身。不算上塘里县学戏的几年,与戏班奔波也有六年了,普通的剧目霜降都十分熟悉。
待到太阳开始下落,陶宁带着大家来到了文府花园边的戏台上,进行最后的布置。台下的凉亭里小厮也在布置着饭菜,听说今晚阁老还会带两位同僚一齐回府吃饭。
果然,不多时,文阁老就带着两人踏着石子小路进了凉亭,戏也即将上台。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球,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霜降在这困境中,以另一种方式,理解了杜丽娘当时困于深闺的伤感。他仿佛化身了杜丽娘,明明这后院的花花草草是如此鲜艳,双眼望去,也只剩下灰暗一片。
充满了感情的表演总是令人惊艳,随文正初而来的工部尚书曲良工与户部侍郎傅宇行眼前一亮。
曲良工呷了一口酒,道:“文兄,这是从哪儿捡到的宝,戏文里的人都被他唱活了。”
傅宇行直接起身,向文阁老深深鞠了个躬,道:“恭喜阁老,下官在此提前祝贺阁老家班四月六再次名动大武。”
四月六,城郊的皇家林苑祁园向全天下开放,为了提高乐趣性,东门边上的路专门提供给各式的表演团体。自从某年文正初让自家戏班露了脸,一时间声名鹊起,之后的每一年,就再也没缺过席。现如今,文正初对听曲的喜爱,朝里可以说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哈哈哈,”文正初开怀不已,招呼傅宇行坐回凳子,“这人也才第一天来到府里,我之前还真不知道他唱的怎么样。来,你们猜猜那人是男是女。”
曲良工执箸饮酒,继续看他的戏,不理会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既然文正初会这么问,台上的就一定不是女人。而傅宇行装作不明,自信答道:“我肯定她是个女子,哪儿有男子能演出这般神韵,我不信。”
这回答正中文正初下怀,他哈哈大笑,道:“罚酒一杯,这台上,确实是个男子。”
傅宇行故作惊讶,夸张地扭过了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台上的霜降一眼。
“竟然有喉结,果真是个男子!”
曲良工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是台上的戏精彩还是台下的戏更精彩,抬手为傅宇行倒满了酒。
傅宇行受宠若惊。虽然曲良工不是他们户部的尚书,但毕竟官大一阶,与他们尚书文正初关系也不错,他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台下的戏还在继续,《游园·惊梦》却已经演完。霜降怅然地下了台,闷闷地坐在屋里的椅子上。
一名丫鬟匆匆赶来,进屋找着霜降,连忙凑上前去,道:“阁老让我带你去亭子里,你快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