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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四月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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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拖地,在石梯上摇晃而下,迟疑地顿在亭子前。
“来来来,美人快进来。”一见霜降出现在视野里,傅宇行连忙走过去想牵起他的手。
霜降掩在衣袖下的右手死死捏紧,一个侧身躲过他,走到凉亭一角站住。
傅宇行讪讪一笑,搓搓手转了个身,拿起自己的酒杯斟满,再次走到霜降面前。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
傅宇行嘴里念着乱七八糟的诗向霜降靠近,说一句,近一分,退一步。
“……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
一退再退,霜降后背已经靠在了朱栏上。后面没了退路,霜降打算故技重施,侧身避开他,没想到傅宇行干脆揽住了霜降的腰,抬起手中的酒杯。
“……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霜降扭头避过已经递到嘴前的酒杯,忍着痛想要扯开腰后摩挲的手。
“草民并非女子,还望大人自重!”
霜降挣脱开,连忙走到亭子的另一面。
“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区别,”被下了两次脸,傅宇行丝毫没有情绪,反而谄媚地坐下,向文正初讨要道,“阁老,这戏子真是对我胃口,不知阁老能否割爱,成全下官。”
霜降心口一紧,他真是没想到,现在的遭遇,也许还不是最惨的。
虽然刚才文正初并没有制止傅宇行的各种举动,此时还是摇了摇头。霜降微微松了口气,却在接下来的一句话里又感受到了绝望。
“现在不行,等过了四月六。”
傅宇行大喜过望,连忙敬酒道谢,还没来得及起身再轻浮一回,苟平急急忙忙跑来,在文正初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什么!”
不知道苟平说了什么,霜降只见文正初一脸怒容,将石桌上的杯碟都掠到了地上,溅起了一地碎片。傅宇行连忙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大气也不敢出,慌张地盯着文正初。曲良工到现在才开口说话,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蠢货,赶紧让他们捞一捞!快去!”
被文正初一脚踹去,苟平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跑了出去。
“梁本的船翻了。今天招待不周,咱们下次再聚,这口酒先当做赔罪。”
酒杯已经被自己碎掉了,文正初干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也来不及再说什么,赶紧朝外走去。
主人已经走了,傅宇行也起身向曲良工道别。
“曲尚书,那下官也先行一步了。”
曲良工还在琢磨这事的头尾,应付地点了点头。这梁本他也是知道的,是文正初手下的一名盐官。盐道运盐,从来都是挑的好日子,平白无故翻船只能是人为。
虽然这事与他这个工部尚书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还是要去弄清情况。路过霜降时,曲良工顿了一下,还是选择走了出去。
亭子里的人都走光了,霜降摸了摸自己的左手。刚才太过使力,现在的伤口又是一阵阵的剧痛。没人看管他,霜降干脆走出亭子。后院里的下人不知道都去哪儿了,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停了,只有他一个人,和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在悲哀着那即将枯萎的未来。
月光轻飘飘地躺在曲溪上潺潺地流,霜降逃避地坐在阴影处石块上擦拭着脸上的油彩。不过是十几天前的光景,戏班的人聚在院里,打一盆水互相帮忙,现在想想却像做梦一般,就连最普通的相见,也只是奢望。
“霜降——霜——降,你在哪儿,霜降——”
之前说好一起回去,但整理完衣裳的陶宁在房里与亭中都没有霜降的身影,便担心地出来寻找。
听见陶宁的轻声呼喊,霜降用衣袖拭去脸上残留的水珠,道:“陶姐姐,我在这里。”
得到了霜降回应,陶宁立马小跑过来,拨开柳条,在霜降边上找了块干净地坐下。
“怎么躲这儿了?不会刚才又出事了吧?”
“……”霜降不知道该怎么说,摸黑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撩起水轻轻地擦拭。
陶宁见他不说就以为是默认了,无奈地叹气,道:“你也太犟了,何必要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陶姐,我说不定又要被送走了。”
陶宁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还没反应过来,问道:“送?送去哪儿?”
“许是送去做娈童,过了四月六,就把我送走。”
石头表面的泥沙被清洗干净,霜降将它捏在手心,用大拇指小心地磨着棱角。
“娈童?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去为你求求情。”
霜降的年纪看起来与陶宁的弟弟相差无几,她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卷入沼泽而无动于衷。
“没有用,陶姐,”霜降道,“进了文府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定下了,就算不是今晚,明晚也躲不了。”
陶宁无言,但事实确实如此。既然霜降会因为那个理由被掳来,也难保不会因为这而送走。不论文阁老是多喜欢听戏,喜好永远只能给他的利益让步。陶宁起身靠近霜降,凑近他的耳边说道:“霜降,你跑吧。”
霜降一惊,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先不管自己是否能跑掉,廿伍的安危始终是勒着他脖子的一根绳,让他丝毫不敢动弹。
“陶姐,我哥哥……”
“所以呢,你就打算两人各自困一辈子吗?总要有人先逃出去才能打破这困境不是吗?”
当局者迷,霜降终于明白过来,就算他被困了一辈子,凭廿伍的性格与能力,也不会被困在狱中一辈子,不是幸运逃脱,就是受尽屈辱。
陶宁见霜降再一次陷入沉默,明白他一定是把话听进去了,附身轻声道:“四月六,最好的机会。”
霜降也想到了这一天。只有这一天他能走出文府,其他日子就算走得出文府,也走不出京师。
“陶姐,你这么帮我万一我走了,你怎么办?”
陶宁解开腰间的小荷包,拉起霜降的右手放了一块碎银。
“所以,过了今晚我就与你保持距离,不再帮你,你要好好保重。”
霜降拗不过陶宁的坚持,最终还是收下了碎银,陶宁也说到做到,没在排戏之外与他交往。
沉心静气熬了约一个月,四月六,皇家林苑——祁园开放的日子终于到了。
丑时刚过,齐昌历觉得自己刚睡下,高公公就进了乾清宫。
“皇上,时辰到了,该起了。”
齐昌历迷迷糊糊睁开眼,侧头瞄了一眼房顶,不出所料又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伸了个懒腰,齐昌历干脆地翻身坐起。宫女太监捧着准备好的东西鱼贯而入。十三黻(fu,二声,礼服上青黑相间的花纹)文领赤色中单、绛纱衣、赤色蔽膝、十三龙纹玉銙革带、素表朱里大带、龙纹白玉佩、龙纹白玉钩、白袜黑舄(xi,四声,履也)、十二缝金玉乌纱帽……等到一件件都穿戴整齐,睡意也再次涌了上来。高公公连忙将金盆里的脸巾拧干,递给齐昌历。
“皇上,您再忍忍,上了辇再休息吧……”
宫里的人开始出发,宫外的霜降在卯时也起了床,朝着城郊的祁园开始出发。
祁园,清明殿。进了林苑的人都慢慢聚集在这周围,禁卫军将大殿围了里外两层。
正辰时分,齐昌历从清明殿走出。殿外的空地中放着一座三尺左右高的圆鼎,齐昌历走上前,接过太常寺卿手中的香,慢慢抬起,高过头顶。太常寺卿转身弯腰,背退至齐昌历身后,复站起身,诵道:“海清河晏!”
四周的百姓纷纷跪下,霜降也跟着他们动作。
“盛世太平!”
太常寺卿诵完,齐昌历将香插入鼎中,百姓磕头齐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最重要的礼已完毕,大家也纷纷起身,霜降与大部分百姓一样,踮起脚尖想要看看皇上的龙颜,奈何距离实在有些远,只能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轮廓正在转生回走。
“快,大家赶紧与我走了!”
陶宁站在文府家班的最后,招呼着大家回到戏台,眼神却是落在霜降身上。霜降轻轻点了点头,陶宁便转身领头走了回去。
为了这一天,文府已经准备了许久,光是完整的戏折子就备了五六本,开场就是霜降的《西厢记》。
“……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
“姐姐,那木兰姑娘她愁的什么呀?”
“弟弟啊,那木兰当户织停梭惆怅,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清明殿内,齐昌历正躺在塌上小憩,高公公探头看了看,还是打算将皇上叫醒。
“皇上,快到午膳的时辰了,是回宫用还是吩咐清明殿的人做了?”
在不熟悉的地方齐昌历睡得并不深,在高公公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清醒。
“回宫吧。”
“是。”高公公退至门口,吩咐门外的太监准备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