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错》幺妖杳杳

2、第二章

　　席间嘈杂起来，许是怕延灼神尊怪罪，谈话声低了又低，百十人声交叠起来如蚊蝇嗡嗡，颇让人不快。
　　“谢师宴前，向来有与同辈比武的习俗，可能神尊高徒在做准备吧。”一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魔修说道。
　　此人身穿蔚蓝华服，那颜色在东泽是专属于屿海王室的。长公主昭里煌仪早年曾在水菏城求学，与屿海一位同时求学的魔族公主相见甚欢，只是后来断了来往。座上之人有的想起了这一层故事，便多看了此人几眼。

　　“延灼神尊的高徒哪还用得着准备啊，也许是怕此番前来的世家子弟都是酒囊饭袋，不想跟他们打了呢？”一个瘦削男子轻蔑道。
　　听了这话，但凡适龄的世家子弟都看向此处，几个性急的甚至要从桌上跳出来，飞到此桌将这狂徒狠狠教训一番。旁边的人见势不妙，纷纷做起了和事佬。其实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省得伤了和气，毕竟谁敢真的在延灼神尊眼皮底下发作呢？
　　瘦削男子只是笑笑，捋捋云袖不再言语。一朵纠缠繁复的白昙绽开在他袖间，全然不是清朗洁净的姿态，绚烂妖冶的气息像是要透过那隐隐发出幽光的丝线冲破一针一线的枷锁，吞掉衣物下那瘦削的身体，并且株连旁座。

　　“嘁，区区灵族王爷罢了，口出狂言，也不考量一下自己的出身。”一袭蔚蓝衣衫的女子柳眉一挑，狭长的凤眼不屑地掠过那位王爷。众人听见她这毒辣的讥讽，再看她一身蔚蓝色绣着出海蛟龙的华服，一下便知她八九不离十就是魔族那个心直嘴辣、连神帝也敢顶撞的同泽郡主。
　　窃窃私语声一下消失了，两位王族中人唇枪舌剑，旁人断不敢趟这趟浑水，更何况同泽郡主挑起的话题是关于灵族老底的。
　　灵族的短板是众所周知的，他们天生体质有些缺陷，需要食用无法修成人身的灵花灵草来提升修为。
　　正因如此，灵族各家都养满了花花草草，是为后辈留足的口粮。还好灵族的花花草草自古资历就很差，能修出灵识的少之又少，否则他们食用本能修成正果的花草来筑基的方式未免血腥了些。
　　正因先天的不足，灵族在三界之中的权威无形之中低了不少。若不是七八万年前出过一位战神，恐怕要处处被神魔两族压着。

　　气氛被同泽郡主的揭短之言搅得有些尴尬，四座霎时鸦雀无声，同泽郡主却不以为然地环抱着双手倨傲地坐着。蛟龙纹饰仿佛通灵一般竟有隐约的含怒游动之势，衬得轻蔑高傲的同泽郡主越发咄咄逼人。

　　“诶，来了来了！”
　　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座中又热闹起来，顺势就冷落了这头的不快。比起在唇枪舌剑的二人身边如坐针毡，大家一致认为看看这位新秀要有趣的多。尤其是膝下有儿女不听管教的，更不愿放过大好机会。
　　其实来客大多都认不得将要出师的这位，只不过帖子是神族帝君派人送递的，神帝外孙的身份摆着，尽管这不是强制性的宴会，叫他们不来也不敢。

　　远处快步走来一名少年，远看着挺拔修长，脊背挺得似比剑还利三分、直三分。所幸没练出个睥睨天下的轻蔑姿态来，粗看倒颇有几分进退有节的意思。牙白衣袍，墨发高束，脚步不疾不徐却似惊起万里游风，惹得束带翩然。少年眉如苍崖，眼若黑曜，隐隐有赤红华光闪烁其间，有种难以言说之意，似乎深深地隐藏着不安。
　　是了，形蓄风，神藏火，这便是延灼神尊嫡传弟子，神族长公主昭里煌仪之子——昭里拂原。

　　“好精纯的风属，不愧是帝家血脉。”一缥裙女子道，“但是怎么还有浓重的火气？”
　　“听说是延灼神尊渡给他的，所谓术业有专攻，神尊一个火神去教风系弟子也是有些为难。”
　　“神尊的火脉也是能随便渡的吗？我听说延灼神尊的焚空离火沾身不灭，直到化为灰烬神形俱灭！昭里家怎么就敢允许他强行引火入脉呢……毕竟是长公主独子，不得不说是冒险了。”

　　四座闻言，皆惊诧不已，望向少年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敬意。

　　“拂原。”延灼神尊唤道。
　　“师父，弟子尚未迟到吧？”拂原飞身跃向延灼，然后向父亲、三姨母以及其他亲人行礼。在旁人看来确乎是有礼有节的大家风度，只不过当事人心中想的却是若不幸迟到该会当众遭受怎样颜面扫地的惩罚。
　　延灼神尊摇摇头，眼神中倒是比往常多了宽厚，又望向沉愔，示意谢师礼继续。

　　“吾子昭里拂原即日学成出师，感谢各位前来，也算是个见证。按例该是比试的时候了，同辈之中前来挑战的，拂原不可推辞；长辈要想赐教的——”沉愔顿了顿，笑道：“手下请勿留情。”
　　“好一个手下请勿留情！”神族太子拍桌叫好，“我昭里家子弟就要有此等魄力！”

　　拂原闻声轻笑，漆黑的眸子映着皑皑雪光，看来分为明亮，只是睫毛微微有些发颤。近日他总感到自己的火脉受了压制，不知觉间甚至双手会略微颤抖，也不知道是自己渡来的底子不牢受了天气影响，还是师父暗戳戳地对他的火脉动了什么手脚。是故方才父亲说的“手下请勿留情”让他有些惭愧。不管是什么缘故，总还是怪自己修为不够，因此拂原倒并未向师父说过自己的不适。
　　要真栽在这，对不起自己倒谈不上，关键是自己那师父可是开天辟地一大尊神，要丢了他的老脸可怎么办？拂原立刻驱动离火与寒气对峙，不敢马虎大意。
　　然而场内并无动静。
　　也是，不管打不打得过，谁愿意向皇族中人挑战呢？不管自家门第是否显赫，不管招不招惹得起，能开开心心吃酒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呢？
　　当了神族几万年礼正的驸马，昭里拂原的亲爹沉愔也早料到是如此，正想宣布比武结束，太子身后便轻捷地跃起一人。

　　“凌云？”比武场上的拂原有些奇怪。昭里凌云几乎是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了，想要切磋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个时候上来……会拖饭点。
　　“怎么，我就不能来？你拜入神尊门下两千多年咯，我可有一千多年没见你了，实在按捺不住，现在就要打一架。”说完向拂原挑了挑眉。

　　拂原也不知怎么评价这人的眼力见，只好说：“来吧来吧，速战速决。”
　　昭里凌云朝场中跃起，右手一挥，一柄长剑破风而来，剑影拖着有三丈，足见其惊人之速。空气被破开发出尖鸣声，先声夺人之势让观众心头一动。
　　剑还未飞入手，凌云念了个诀，长剑立刻转头，像是刚从拉力惊人的弓弦上解脱出来似的射向拂原。长剑破空又惊起尖利之声，那利刃拖着一条长虹的尾巴，可不只是好看而已，一剑下去怕是能把十道天幕捅个对穿。座下众人为凌云年少有成赞美之余，也不由得为他操控的宝剑惊叹：“好一把惊尘剑，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悯生君湄临渊，四战神之一，一把惊尘剑舞得山服水拜、云藏风逆，见者无不心惊，至今仍被奉为剑道第一。

　　延灼神尊见到惊尘剑也是一愣，他虽知悯生君在几万年前那场决战前夜确将惊尘剑托付给了昭里家，但此后昭里家并未将它拿出招摇，今时今日再见此剑，坐如钟的延灼神尊手指也微微颤抖，目光从拂原身上游离了出来。
　　拂原沉着地准备防御，要拼修为，凌云必在他之下，然而神器在手确实助力不小，防御是最佳选择。
　　观战之众本不指望这位新秀有其他高招，眼看他布防，方才见了惊尘剑生出的几丝紧张也淡了。孩童们背着礼节开始偷嘴，一个个吃着零嘴眼睛亮得发出精光。
　　然而剑气逼近时，拂原竟一下子散了周身的防御，就孤零零地暴露在逼人的剑气所指之处。诸神深吸了一口气：惊尘剑啊，怎么敢硬抗！
　　凌云有些发慌，向拂原大叫：“你是傻的吗阿瑾？”话音刚落，拂原身旁突然燃起精纯火焰，将凌厉剑气悉数吞没。凌云见状立刻回过神来，霎时深感受骗，气呼呼地盯着拂原，似乎要用眼神将他捅个对穿之后再捅几个来回。

　　“喂！你小子就没存心跟我打！不打就算了还吓我一大跳。在昭里家，你怎么也得叫我一声兄长吧，长兄如父，你就这么愚弄你的父尊大人吗？”
　　背后，沉愔的目光紧锁在昭里凌云身上。近座的诸神见状笑意顿生，囿于延灼神尊在场，不好笑出声，一个个憋得老脸通红，像是行将炸裂的红气球。

　　昭里凌云还浑然不觉：“你，把神尊教的最厉害的法术使出来我看看！要来就来最厉害的！”
　　拂原下意识看向延灼神尊，然而神尊的注意居然不在此。拂原是很期待师父投来一个支持的恳切的眼神，那样会打消他身体不适的很多顾虑，然而他寻不到神尊目光所及之处。

　　拂原不愿扫了凌云的兴：“好吧，你接着。”

　　不过一个吐息间，便黑云压城，凄风呼啸，天幕暗沉得似乎被吸干了所有光亮，还好苍白的大雪反射着微弱的光，才不至于太黑。公主府的侍女正想着拿些夜明珠过来照一照，只一眨眼，天上又挤满了耀眼的星星。只是诸星并不闪烁，仅仅直愣愣地悬着，诡异得瘆人，比最凶暴的兽类的眼神还让人不敢逼视。

　　“夤夜极星！”

　　有几人识得这功法，便知拂原对此是怎样的炉火纯青。虽然拂原对功法极熟练，但他毕竟只六千多岁。不说长辈，只要找个大些的同辈，接下这招也不算费力。不过昭里凌云要是硬抗下来的话，少说也要在家躺个七八天。
　　昭里凌云显然是感受到了焚空离火的威压，连忙使出浑身解数来保住小命一条，一下子聚起风盾、风墙、风屏。
　　还好赴宴的时候还多穿了一件护甲……昭里凌云还暗暗高兴。这时，拂原的声音传来：“再给你个天上人间吧，凌云兄。”

　　烈焰从拂原的眉间引到指尖，在空气里翻腾出瑰丽的花，随着他漫不经心似的指引串成一条火红的藤蔓。拂原念了个火诀，铺天盖地的离火飞上天空，将黑云中的明星笼罩起来。霎时云层染血，星野铺花。

　　“诶诶诶拂原！”凌云惊起一身冷汗，今日总算懂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你太客气了！”

　　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不简单啊，这个年纪就能把两种奇技同时使出，而且他本身并不是火属，真是令人惊叹的灵识啊……”

　　延灼神尊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幕让他紧蹙剑眉。他远远望了一眼重漓。
　　是了，月前，延灼君差人送信给重漓，说谢师宴前下场小雪增增寒气，好让煌仪家那孩子吃点小苦头。然而这几天的雪大得出乎了延灼君的意料，冷得他院子里那些苦寒之地移栽的宝贝都不太高兴，叶子都没那么鲜亮了。本想问问霁月神君因何太客气，但碍于长辈面子又打住了。
　　延灼君心有疑虑，重漓也有。
　　“延灼神尊也真舍得，用我的寒气封拂原的火气，好给他额外增加难度，多半是想挫挫他的锐气。不过拂原的离火本来就是强行渡去的，我的寒诀可不是普通的下下雪就完事，神尊竟让我使了寒诀……压制得太过弄不好会伤了根基啊……”重漓与延灼神尊目光一接，两人各怀心思。

　　半空的拂原觉察到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聚集的离火脱离了控制，朵朵化为决堤之水倾斜而下。夤夜极星的火星也密密麻麻地砸下来，不仅砸向演武场上的凌云，也砸向整个天岁城，一时间场面几不可控，不少长辈也重视起来，有几位正欲出手。
　　一直按兵不动的延灼神尊从座上站起，右手伸向满天大火，在众人惊诧但又理所应当不用惊诧的目光注视下，离火就乖乖地飞向他一人，像是从来不敢作乱一样乖巧，丝丝火光萦绕在他手边倒像是谄媚般匍匐着。
　　凌云松了口气，收了自己的一波风盾风墙风屏。正松了口气，背后却传来风中衣袍猎猎作响的声音——竟是拂原直愣愣地从天上掉下来。
　　凌云连忙飞去抱住了拂原。

　　“诶，阿瑾！”
　　昭里凌云拍了拍拂原的脸，怀中人却一声不吭，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高高束起的墨发在坠下时已被风吹散，眉头紧皱，长睫凌乱。

　　还好呼吸正常。

　　“怎么掉下来了？”席中闹成一团。
　　“火属的根基不稳还强行使用两种绝技，刹不住也正常。夤夜极星的火星极细，天上人间又以粗豪著称，虽然没有完整地施展出来，不过能把离火控制得这么好也不遗憾了。”

　　凌云喊了拂原几声，还是不见动静。坐在远方高位上的沉愔立刻从上座飞出，落到凌云身旁把儿子抱走。

　　离火已被延灼神尊悉数收回，天色渐明，日光重回大地。地上的雪化得水润润的，像雪肌美人薄薄的香汗，少了寒意而多了几分朗润，倒也别致。

　　昭里茕见神尊出手，便知不会有事，观望许久终于定下了心神，站起来对诸神道：“诸位久等了，多谢拨冗前来赴宴。出师乃喜事一桩，适才小插曲就不要记在心上，还请诸位不嫌薄酒粗茶，豪饮三日，不醉不归！”

　　言毕，昭里茕飞向延灼君，停在他身旁道：“神尊可以移步休息了，不知拂原如何，晚辈先行告辞。”
　　“事先未曾预料此事，未能告诉公主，见谅。”
　　“神尊哪里的话，既是师父，要求严格应是拂原之幸，我想即便是姐姐在此也不会说什么，该是比我更感谢神尊。”昭里茕微微一笑，欠身告辞。

　　凌云跑过去，跟在昭里茕后头：“姨母，我是不是闯祸了？”

　　“呵，做的很好啊，小子，拂原若有事，看你回去你父亲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