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错》幺妖杳杳

1、第一章

　　严寒。
　　漫雪。
　　十里冰封。

　　四海八荒的神魔都搂了暖炉颇有不快地念叨：“今年是怎的，各方冬君猖狂了不成？数百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糟天气了。”
　　嗔怪着，四下里却依旧是落雪寂寂。

　　向来有春朝之誉的水菏城也是处处结着坚冰，被问起时，分管雨雪风雷的小神仙也只能死扣住温暖的手炉委屈地道：“上头的主意，哪是我能左右的。”
　　听得此言，一众打着喷嚏流着鼻涕的小辈竟突然来了兴致：
　　“还是特意吩咐的？究竟所为何事，哪得这般大动干戈，还惹得大家不快？”
　　一干小神估摸着是平日里功课不紧，便觉闲得慌，病了都不舍得抓紧嗑药，逮到机会又在讨论着去探听此事。
　　好事者便问起“上头”。

　　一袭白裘，斜倚在琉璃亭中细呷清茶的霁月神君重漓倒是精神好好的，丁点儿病容都没有，只是云淡风轻地甩了一句：“觥粼神尊的意思，我这小辈怎好多问。想来也不过是……”
　　许是察觉了一干小神渴盼的目光，重漓神尊颇高深地笑了笑，转了转瓷盏又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怎么非要下上几日雪才满意。或许是怕你们娇惯了该来点考验也说不定。看你们一个个跟萝卜似的。”
　　其实重漓对这场雪的意义可以编出很多说法来，然而在一帮小娃娃面前又何必多言？只拿最草率的那个糊弄一下就成了。

　　“神帝大人见了延灼神尊都得让三分，不，让五分，他何必管我们这些小小小小辈？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这一冬可让我们有得罪受！”延灼君便是觥粼尊神之号，一个说起来能吓得顽劣孩童悬梁刺股的威名。
　　一个清亮亮的女声从围着的孩童中冒出，说完还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喷嚏，众人霎时窃笑。那女童尬尬捂紧了披风，感到自己丢了面子，于是立马要让别人也没面子，大声说：“笑什么笑，我仅仅打个喷嚏，你们可还有几个不是鼻涕哈喇子一起流的，笑什么笑！”

　　重漓止住接下来的童声互怼：“快打住，休要骂战，也休要胡猜。”
　　重漓自己编了个不靠谱的说法糊弄小孩子可以，但让小孩子乱点出个冤大头，对谁的人品抱有怨言就不太好了，索性不再让他们探究此事吧。重漓放下了茶盏，让一干孩童各回各家去，说罢直起身子要离开琉璃亭。

　　“诶诶诶！霁月神君，别走！你就不能设法通融通融，让大家稍稍暖和一下？你好歹也是总管冬日的尊神哪！”

　　“那怪罪下来你们这些娃娃替我担着？”重漓一笑，清冽流转的眼神恍若寂寂白霜，清冷之中却又附上些许润泽舒朗，分明是有些宠爱的意味，却被他自己强行掩饰着。末了，重漓扯扯披风，抖落雪白绒毛上的冰花，踏上云头又道：“各回各宫准备准备吧，多吃几幅药去。下午，天岁城的谢师宴就要开始了。觥粼尊神家的弟子出师可是大事，你们又能玩上个四五天咯……”故意拖长的尾音还未散尽，人却已不知去向。

　　“回吧回吧！”
　　小童们乘兴而来，谁料败兴而归，哪怕是将到来的几日玩乐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喜悦。
　　生来便处在太平盛世的人，或许天生就想着经历几回大风大浪吧，安逸日子倒日渐无法满足他们了。好不容易碰到异样的事，比如说整个学堂的娃娃们都病倒了，不巧又真的究不出个什么名堂来，真是一桩扫兴事。

　　天岁城内虽也是同样的冷，但宾客如织，一派喜气也能冲掉几分冷意了，然而长公主府内一角却气氛紧张。
　　“阿韶，你说公主殿下真的失踪了吗？”隔着一篱花影，两个人轻声耳语。
　　“我看不假，不然你说怎么自家儿子出师还让三公主殿下主持大局？虽然三公主也是有能耐的，但她那性子毕竟不如我们家公主那样可亲呢，若公主在这，一定是她亲自操办。”阿韶眉眼罩着一层忧虑，双手不安地交缠在一起。

　　“公主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前天你说起我还不敢信，结果昨日我偷听见驸马与太子商议调动暗卫去搜寻公主的事，才信公主不见了！不然我真以为她是去拜见神帝了……想来她不见应有一整月了……”阿云在花篱旁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又道，“这事被压住，想来一定很复杂，以后切莫再提起，免得无意泄露。”

　　阿韶阿云两人都是长公主贴身的侍女，一提这事不由得心酸。突然瞥见一抹碧色衣角，阿云心知是驸马来了，马上推了一把阿韶然后正色道：“殿下，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您可不必挂念，直接去青云殿即可。”
　　驸马沉愔点点头：“好。你们也去青云殿照看一下吧，如果见到神帝身边的人，就问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我刚才忘记问了。她也是心宽，拂原今日出师也不回来。”
　　阿韶阿云听着驸马尔雅如常的吩咐，一时压住的伤感又涌起，只得迅速离开免得露出破绽。

　　沉寂了数百年的天岁城，如今又热闹起来，四海八荒但凡有些名气的神灵，没有一个缺席。
　　倒不是因为自觉、知礼，而是因为发出邀请的那位，是所有人心中史诗般的存在——开天辟地时候统领各族的四战神中唯一一个至今仍在世的延灼君觥粼，一簇焚空离火使得惊为天人，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厚厚的积雪为天岁城增添了几分肃穆，因战神坐镇而庄严的气氛也由此更甚。
　　驾云或御兽而来的神魔离城近了，也自觉落地步行赴宴，生怕生出了一点儿不敬的意味。

　　远远地便见长阶下有两女童乖巧地接引着来客，脸颊红扑扑的很是讨喜，果然火修的娃娃就是耐冻些。还有几名童子手中烈烈地燃着火焰，正清理着拦路的积雪。
　　重漓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可惜。让我下了这多雪，这般万里冰封美景却这样融掉了，觥粼神尊也真是，年关了还不让人安生。”

　　两名童子向他问好，他微微点头，就跟在前边两位客人后面走着。突然一女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四下行人皆闻声看去。重漓避开面前两人的背一瞧，前方一袭玄衣肃然行走的那位，正是神族太子昭里纾。玄衣之上浮动着纤雅的白色荼蘼花纹，随着衣袂飘摇仿佛徐徐绽开一般。

　　重漓素来不喜朝堂，虽是天地司冬之君，也只在立冬前后上朝见见神帝，余时不再去朝上。所以也不愿与太子之类交往，此时也就站在原地等太子走远些，免得待会儿见了还得行礼问话。

　　等太子的身影缩成一小黑点时，重漓抬眼望向长长的石阶正欲续行，尽头款款走来一位紫衣神女。及腰的青丝只在右肩上伸出一束，其余的在脑后规规矩矩地盘起，看着严肃不可亲的样子，但眉目美极，也别有一般风情。

　　“呵，哪阵风把三公主吹来了，一回酒宴竟得你亲自到前迎接？”
　　重漓听见一个声音自后方传来，一回头沿着长长的石阶望去，入目的是一副极面生的脸孔。

　　公主只对那人一笑，目光冷冽高傲经年未变。一双柔荑将披风裹紧，轻飘飘地下了长阶，乍看像个弱风扶柳的美人儿，言语落地却似有万钧：“哪里的话。只是想来诸位神君的架子该摆足了才会赴宴，否则，怎会让延灼神尊多等了快半炷香还不见人？”
　　不长不短的一段话，三公主刻意用了神力，确保它能传到在场每个人耳朵里，即便是下头那些刚刚踏上石阶的，也听得一清二楚。
　　但凡听了话的，脸上霎时一白，不得不拼出投胎的气力往上爬。些许体格较大的神仙纵然气喘吁吁，也不敢慢下来。毕竟没有人敢去使延灼神君不快。

　　不久，阶上阶下的神仙已经遁得无影无踪了，倒是霁月神君重漓不紧不慢地接话：“阿茕，你这性子还是如此，出口便不落得好，最好还是注意点。神帝当真是宠极了你，才能忍得下这许久，还没把你支走。”
　　神族三公主昭里茕，因受神帝器重，是唯一一位至今仍无封地而留在朝中跟随神帝的公主。她名里带了个茕茕孑立的茕字，偏偏还字孤久，更是雪上加霜。朋友间多是互称表字的，但叫她时只叫阿茕了。

　　“莫要以为你我同窗的交情，就能肆无忌惮了。旁的话也不多说，走吧，上去坐。待会儿饭冷茶凉切莫说我昭里家招待不周。”昭里茕轻笑道，示意重漓同去。
　　重漓跟在后头说：“你先走便是，我素来不守时，延灼神尊也是知道的，慢些总无妨吧？”
　　面前那人闻言只是轻笑，头也未回，风吹絮一般几下便去远了。

　　重漓独自走在这长阶上。
　　有多少年没有来过天岁城了？仿佛只是一个吐息，便世易时移。
　　自己坐在尊神位上太早了。重漓此刻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煌仪家的这孩子，谢过师便要出城闯荡了吧。可惜我至今竟没出过神界。”一股惆怅奔涌而来，重漓再抬起头时，已登临云顶，面前便是声势浩大的谢师宴。

　　纵横有致的雅座浩浩荡荡，也不知有几百桌，因此这主次之分更是被扩大了千倍。离主位近的，众人皆是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任是再桀骜的枭雄也不敢轻慢，毕竟延灼神尊就在不远处，生怕惹得老祖宗何处不快。
　　而远了的，便一副天高皇帝远的架势，想着延灼君该不至于千米之遥还来管管纪律，便一桌一桌闲散地交谈。正经话必然是少有的，好不容易聚聚，自然要交流交流近下的八卦，回去讲给别人听，好显示自己渊博。

　　而重漓此番没有邀请到亲友同来赴宴，全被大家一句“帖子上写了你的名字，理应由你代表大家”推辞了，说到底，也是因为害怕延灼神尊。
　　四下里没有熟人，桌上叽叽喳喳的八卦也不甚有趣，重漓只能默默盯着白玉雕花的杯盏，等着待会儿开席的琼浆玉露，顺便寻思着此番会用哪家的酒。

　　“坐在这么远处，怕延灼神尊吃了你不成？”昭里茕不知何时出现在重漓身后。
　　“来迟了是坏了礼数，也没脸前去了，等今日散席了再赔罪吧。”重漓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又环视四座，没有发现长公主的身影，于是问道：“煌仪为何不在？拂原这孩子都出师了，她也舍不得回来送送？贪玩不改当年啊。”
　　昭里茕的脸色恍不可辨地阴沉了一瞬，又随意地回答：“你知道姐姐贪玩了还问，其实回不回也一样，她本就是我们那一辈除了太子以外最厉害的了，拂原又是他们辈中顶尖的，她也不用管什么的。”

　　少顷，昭里茕浅浅一笑，一看吉时到了，说了句“失陪”，便款款走向延灼神尊处，优雅落座。

　　昭里茕对坐在首席的延灼神尊觥粼恭恭敬敬地汇报：“三界所请宾客皆已入席，即刻可开始。”延灼君点了点头，一拍手，席下便应声走上一队健朗的红袍少年，为首的少年一头灿烂红发，颇为瞩目。
　　多名小辈不解其意，一些热情渊博的神仙便解答：“延灼君乃重武之神，席间有助兴的打斗也是情理之中。”
　　少年们走到长宴中段，为首的红发少年举手招停，便带领余人飞上半空。把刀枪剑戟纷纷耍完一遍，轻捷处若柳叶破雪，雄浑处如浊浪排空，阵型不断变化，身法奇异灵巧让人目不暇接。耍毕又齐齐打了一套拳，刚劲有力之余又劲而不僵，惊得四座叫好连连。
　　最后一套拳打完，红发少年一挥手，阵型变作人字。少年们雁似地呼啦啦飞到地面，抱拳一揖后有序退离。

　　“诶，怎么走了？还以为神尊高徒献艺其中呢，怎么这谢师宴只有师父竟不见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