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梧名

42、天机莫问

　　几日后，宋修将十一送了回去，依旧传授基本的开蒙知识。有所不同的是每隔半月宋修就会让十一去泡温泉，起初十一泡完疼的连站都站不稳，到了后来他已经能神情自若的走出池子，宋修知道这洗经伐髓已经有了成效。

　　此时已过了半年，开蒙终于完成，十一的筋脉经过天材地宝的锻造也已被打开，宋修这才开始正式授课。

　　开始的一阵子，十一眼中只有一种情愫，那就是迷茫，他迷茫无措的看着宋修谈天说地，仿佛重现了问机堂的情景。

　　宋修对此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真正的学识本就难以琢磨，何况这只是入门知识，往后有的是无尽繁难，想要融会贯通，只能靠十一自己领悟，如果他连起步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证明他不适合。

　　十一终究还是挺过了痛苦艰难的黑暗时期，尽管他学的磕磕绊绊，但宋修知道他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时光一晃，三度春秋已逝。

　　银盏灯火明灭，此时刚过了三更天，寝殿四下安静。

　　青年合上书册，点评道：“尚可。”随着十一年岁渐长，他的天赋逐渐展露，虽称不上万里挑一，却也是天资聪颖。

　　对面正坐着一位覆着木面的少年，清明墨瞳望着青年，“十一做的若有不对，先生直说就是。”

　　宋修点着黄花梨桌面，“不，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三年间，十一成功走入了邬重云视线，由一个卑微如尘的弃子成为极乐宫的十一公子。虽然他依旧不被重视，比起之前来已经算是天壤之别。这种变化并没有给夜间授课增添多少不便，但随着教学的深入，夜间授课的方式反而成了最大的限制。

　　是该换种法子了。

　　宋修想罢，悠悠站起身，“往后几日我都不会来了。”

　　少年心中大为讶异，这三年，青年从未有一夜不至，“先生有事处理么？”

　　“嗯。”宋修淡淡应了声，推门消失在寝殿。

　　十一收回视线，又将今日教授的课业复习一遍，这才上床安息。

　　宋修果真没有再出现，随着时间推移，十一有些心神不宁，几日前他曾去先生住处看过，虽然隔着迷阵无法进入，但十一还是看出先生并未归来。

　　先生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十一心里陡然一沉，脸色瞬间阴沉骇人，一侧的十三公子吓得心脏一突。

　　前面的九公子转过身，“十三弟这是怎么了？”

　　十三僵硬一笑，“无事，昨日睡得晚了些。”九公子这才转了过去。

　　十一收敛起万千心绪，淡淡瞥了十三一眼。后者脸色煞白，几欲肝胆俱裂，

　　九公子道，“你们听说了么？极乐宫近日多了位客卿。”

　　八小姐撇嘴，“不就是客卿？宫里没个八百也有一千了。”

　　九公子笑道：“这位可是父亲亲自请回极乐宫的，当日又拨了落梅阁做那位的居所，顶尊贵着的呢。”

　　周围几人立刻看向九公子，八小姐追问道：“这客卿到底是何方神圣？怎能得父亲如此礼遇？”

　　九公子敲了下玉骨扇，“这个么，三哥比我知道的清楚。”

　　视线立刻汇聚到邬柏身上，他心中冷笑一声。八小姐催道：“三哥，你可莫要卖关子，小妹我可急着呢！”

　　邬柏淡淡道：“这客卿你们或许未曾听过，不过于极乐宫而言，他可是有着莫大的分量。你们可记得三年前？”

　　此话一出，堂里众人神色各异，对于三年前的血腥巨变，极乐宫至今讳莫如深。

　　“这位客卿与医仙端云联手治愈了父亲并拔出正道安插在后殿六堂的奸细。”

　　邬柏扫视众人，看到事不关己的十一，视线一顿，继而掠过，“所以，你们可懂这位意味着什么？”

　　一阵沉默，八小姐问道：“……这位先生叫什么？”三公子正欲开口，前座的二公子道：“先生来了。”

　　众人只好作罢，这位周大家固执刻板，可偏生得父亲敬重，就连向来飞扬跋扈的八小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他无礼。

　　八小姐百般聊赖的看着门口，罩着薄纱的月白色广袖进入视线，八小姐的目光随着对方腰间那块绯色逼人的玲珑玉佩而晃动。

　　奇怪。

　　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满脸褶子的苍老面孔，而是一张宛如皎月灼桃的脸。

　　其他人无不惊讶而又欣赏的看着青年，他们纷纷猜测着他的身份。

　　“啪！”

　　一声脆响，唤回了凝神的众人，末尾坐席前，一方砚台不慎掉落碎裂，木面少年道：“失礼了。”

　　青年不吝一眼，轻描淡写道：“我姓宋，字无常。以后就是你们的先生。”

　　十三冷到了极点，他垂头盯着宣纸，仿佛身处于冰天雪地。

　　他看到了，在这个青年出现的那一瞬，让他战栗不已的恶魔的瞳孔骤然微缩，那种震惊之中又参杂着无尽嫉妒暴戾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小心翼翼的珍藏供奉数十年的无上至宝蓦然被他人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任一干路人肆意点评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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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并不注重学识素养，但也仅限于中下层武林人士。真正的名门大宗除了武学修练还有文学教育。比如极乐宫，邬重云他算是比较重视的下一代文化素质的，虽不要求他的子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该有的绝对不能少。

　　众人质疑的看着宋修，原因很简单，他也太他妈年轻了！弱冠之年都没到吧？！学堂先生什么时候是靠脸进门了？！

　　宋修无视种种，直接开始授课，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学生们全程懵逼，他都说了什么？！

　　子夜时分，宋修再次来到了寝殿，殿里的少年正端庄跪坐在中央，灯火微暗，木面笼罩在阴影之中，晦暗难辨。

　　“先生为何去做客卿？”

　　宋修坐到案几之后，“你基础如今已稳固，我需要教你真正的东西，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自然会更为顺遂。”

　　十三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先生此番运作竟然是为了自己。凝聚在胸腔的沉闷阴冷随之消散，充盈在心房的欢欣几欲流溢而出。

　　宋修看了他一眼，“日后你无事可以来落梅阁寻我，注意避开眼线。”

　　“十一明白。”

　　之后两人才开始教学，十一在这几日并没有懈怠偷懒，他的勤勉坚韧宋修还是信的过的，他让十一说出这几日遇到疑难，讲解同时就着顺势发散到百家之学。

　　鸡鸣声啼，教学结束。

　　今夜已经理顺了十一小半月的自学成果，已经很是不错，欲速则不达，徐徐渐进为上。

　　极乐宫一切还是以武功为最，课堂四日一开，一月一轮。也就是说宋修只需一月授半天课，其余时间看书教十一。邬重云信守了承诺，落梅阁足够清净且安静。

　　宋修称心如意的做着安静美男子，麻烦却登门了。

　　这日风朗气清，九个人气势汹汹的杀进课堂，对宋修发起了挑战。他们九个都是以周大家为首，这小白脸一来，宫主就把周大家打发到了旮旯窝里。

　　实在是岂有此理！

　　面对九人的连珠炮，老僧入定的宋修垂眼看着玉佩，仿佛再看一会就能把玉佩看怀孕。

　　落在九人眼里就是未战先怯，语气愈发不屑激昂起来。

　　“诸位先生稍安勿躁。”

　　九位愤青一看发话之人，纷纷停下人身攻击，唤了声大公子。

　　首座青年道：“既然九位先生盛情难却，宋先生不妨应了如何？”

　　宋修掀起眼皮，极静凉夜般的黑瞳淡淡扫了一眼青年，大公子从中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无视，仿佛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细尘，连让对方为之侧目的资格都没有。

　　……他怎么敢？！

　　大公子心中暴怒，不过一个对宫中略有薄恩的客卿！

　　“你们几个这是在做什么？！”嘶哑严肃的声音骤然想起，除宋修以外的所有人虎躯一颤。

　　双目明烁的老人走了进来，对着九人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九人顶着狂风骤雨般的摧残，颤巍巍的说完了来意。

　　周先生一听骂的更狠。去你妈的被撬走！老子好容易可以欢欢喜喜的研究学问，再不用教那群狗屁不通的小崽子了。这九个愣头青居然杀到这里为自己鸣不平了！鸣你妈逼的不平！知道老子为了退休下了多大的劲儿吗？！要是邬重云再把老子整回来，老子一定用化骨掌毙了你们！

　　周先生终于骂通畅了，转身看向宋修。

　　几瞬对视，周先生微微眯眼，道：“和我论辩一场，否则我就让他们天天堵你。”

　　众人：……

　　这场天书般的论辩不过三刻钟时间，期间周先生急言令色，兴起之时直接撸起了袖子。青年始终眼眸半垂，语速不疾不徐。

　　最终青年淡淡一语后，周先生陷入深思，片刻后对着宋修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指点。”

　　宋修淡淡应了声，瞥了眼日晷，早下课了。然后径自出门回了落梅阁。

　　周先生望着背影，仰头大笑而去，“得窥皓月之光，此生足矣！”

　　众人面面相觑。

　　霜衣少年起身，悠悠走出了学堂。

　　当夜，十一道：“今日辩论，我只听懂了前半部分。不知后半部分是什么？”

　　宋修道：“能听懂这些说明你已学有所成。其实后半部分他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十一好奇，“什么问题？”

　　宋修端起茶盏，“有一人魔障缠身，血债累累，众叛亲离，世间已再无他的容身之地，他该如何自处？”

　　“先生又是怎么回的？”

　　宋修淡淡道：“与我何干？”

　　十一：……

　　“先生大才。”

　　十一轻笑，“若是我，或许是另一番答案。”

　　宋修看向少年，不料少爷正在看着他，一双眸子幽亮清润，也不知看了多久，“我不屑尘世垂悯，只需一人侧目，届时天地万物将为此而生。”

　　邬重云么？说起来这些年十一下的心思也不少。

　　宋修放下茶盏，“那你需多下些功夫了。”

　　十一微微挑唇，“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