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白衣卿相》风舞柔柯

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靠窗坐在硬座上的移梦尧，独自沉浸在逝去的时光里。突然，沈勤的脑袋砸在他的右肩上，疲惫不堪的沈勤已经在列车的颠簸中歪着脑袋沉沉地睡去，她的头重重地靠在移梦尧的肩膀上。移梦尧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紧紧地挨着沈勤，让她的上半身倚靠着自己。移梦尧温存地望了一眼这个比他年轻八岁的妻子，她依然是初次相逢时的那副模样，面若桃花，一双迷人的丹凤眼，楚楚动人。移梦尧回想起弟弟建国夸奖绿衣的一句话：侄女的眉眼真俊俏，眼睛真传神，像梨园弟子的眉目。其实，移梦尧又何尝不知，绿衣的眼角眉梢像极了沈勤。
　　移梦尧苦涩地笑了一下，因为他和妻子很快就要到南京了，然后他们就可以乘坐轮渡回到苏北，回到临海的家。他们要开始享受二人世界，他们要重新规划人生……
　　移梦尧无意间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升腾起雾气，所有的景物都消失在初冬的浓雾之中，仿佛一切都被浓雾吞噬。记忆的沙漏随着时间悄然流逝，移梦尧情不自禁地追忆起那风、那月、那些人、那些事……
　　风华正茂的移梦尧，大学毕业来到临海市，不知不觉地已经度过了两个春秋。这个异乡人仍然过着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他渐渐地把异乡当成了故乡，又慢慢地把故乡变成了异乡。他每月领取的工资是四十五元整，在六十年代已经算是很高的工资啦。他每月只留下五元钱供自己吃饭、抽烟和零用，其余的四十元全部寄给母亲。母亲时常叮嘱他不要往家里寄钱，嘱咐他把钱攒起来，留着将来娶媳妇用。可是，移梦尧却打趣地告诉母亲，像自己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娶媳妇根本不用花钱，人家姑娘自然会倒贴上门的。移梦尧的善意谎言是为了宽慰母亲，为了继续寄钱给母亲，报答她的三春晖。
　　忙里偷闲时分，移梦尧总是跟“小山东”他们一起，逛逛临海市最大的国营商店——临海国营副食品商店。他每次都会用平时积攒下来的加班费和夜餐费，买两份麻油、麻糕、麻饼之类的临海土特产。一份寄给母亲，一来孝敬母亲，二来告慰她不用担心儿子，儿子过得有滋有味。另一份是寄给大哥大嫂的。移梦尧在家里排行第二，大哥移克成是长子。学习成绩很非常优秀移克成，为了减轻母亲的生活负担，初中毕业后毅然放弃了继续念高中，选择到一所汽车修理专业的技工学校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汽车运输公司工作，他把全部的工资都交给母亲养家糊口。移克成的选择让移梦尧和母亲都深感无奈和遗憾。在移梦尧读大学的时候，他的大哥结婚了，尽管成了家，大哥仍然把大部分工资交给母亲抚养两个弟弟，并要求妻子隔三差五地跑到学校，给弟弟移梦尧送去零花钱。移梦尧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愧疚，他认为大哥理应读大学的，是大哥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没有大哥就没有他移梦尧的今天。移梦尧对天发誓，永远不能忘记大哥的恩情，等将来自己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哥和大嫂。
　　一天清晨，移梦尧站在宿舍里三门橱的穿衣镜前，照来照去，审视着形只影单的自己。忽然问自己：“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不是来找寻江南美女的吗？我为何至今未曾遇见梦中的江南美女？”
　　移梦尧心目中的美女，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江南”美女，那么她到底是何许人也？因为大学毕业季观看的那场电影——《天仙配》，因为“七仙女”那挺直的腰板，丰满的身材，一双迷人的丹凤眼，让移梦尧瞬间改变了审美观。就这样，一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黄梅调，使移梦尧背叛了纯真年代的爱情，抛弃了与他同窗五年的初恋女友肖丽。他带着美好的憧憬来到了临海市，与沈勤相遇，是他用了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的一次擦肩。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的秋天的一个晚上，移梦尧他们带着干粮、水和衣物前往毗邻的白马县。到达白马县之后，大家又累又饿，在一个废弃的淮剧场休息。夜幕降临了，大家在淮剧场里席地而坐，吃着带来的干粮。
　　移梦尧独自走出淮剧场，勘察地形。淮剧场外面是一大片荒地，长满半人多高的杂草，风乍起，草木皆兵，悲壮凄凉。
　　时值九月底，近中秋了，秋风习习，带来丝丝凉意。看着一轮明月当空，移梦尧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他分明是思念遥远的故乡和亲人，尤其是老母亲。此刻的移梦尧是孤独的，伤感的，也是迷惘的。他怀念起他初到林机厂的日子，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废寝忘食地搞技术革新，虽然很苦很累，但是心里很甜，感到很充实。他又怀念起大学生活，他怀念起他的导师和同窗五年的女友肖丽。他觉得是自己当年鬼迷心窍抛弃了肖丽，他特别觉得对不起肖丽。他默默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抛下母亲和肖丽只身来到临海市？是为了猎奇外面的世界吗？是为了应验“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是为了“埋骨何须桑梓地”吗？是为了找寻梦中的“七仙女”吗？举目无亲的异乡到底好在哪里？苦苦追求的是理想还是虚荣？目前的状况是风光还是落魄？”
　　移梦尧曾经千万次地问自己，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最让他感到郁闷的是，迄今为止，他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甚至连个意中人都没有，尽管母亲再三嘱咐他赶紧谈个对象，早点成个家，并要求他必须把对象的照片寄给她瞧瞧。
　　移梦尧伫立在淮剧场外面的一棵老槐树下，脑海里翻腾着，心中充满了惆怅。月光如水，秋风何萧瑟，斯人独憔悴！忽然，梦尧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警惕性很高的他待在原地纹丝不动，冷静地等待脚步逼近，他猛地一个转身，一个白鹤亮翅，接着一个饿虎扑羊，轻而易举地扭住偷袭者胳膊并按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移梦尧挥起拳头就准备效仿武松打虎。
　　“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传来一个女子慌乱的叫声。
　　移梦尧惊着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惊恐万分，一脸得惊愕，眼珠瞪得都快要掉到地上啦。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移梦尧严厉地审问着她。
　　“你先起开，放开我！”姑娘怒喝着。
　　移梦尧尴尬地爬起来，把姑娘从地上搀扶起来：“对不起！把你胳膊弄疼了吧？”正准备帮姑娘掸去衣服上的泥土时，姑娘厉声喝道：“住手，我自己来！”
　　移梦尧借着皎洁的月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姑娘：只见她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板，丰乳肥臀。白净的脸上，两道细长的眉毛，一双丹凤眼，明眸善睐，两条乌黑浓密的麻花辫子挂在丰满的胸前，穿着一身绿军装，腰间束一根武装皮带，肩上斜背着一个军用水壶，左臂佩戴红袖标，看上去英姿飒爽。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啊！”移梦尧尴尬地问：“这位女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移梦尧感觉这个姑娘好面熟，性感婀娜的身材，特别是那双眼角上扬的丹凤眼，只有戏剧里青衣花旦才拥有的眉目，这姑娘简直就是“七仙女”严凤英的翻版。移梦尧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就像董永，在老槐树下遇见了“七仙女”。
　　“移司令，我是毛巾厂的，我是跟你一起来白马县的。”姑娘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连忙低头在地上找东西，她捡起一个牛皮纸包，撕去牛皮纸，露出一个粽子，高兴地递到移梦尧跟前。
　　“这是我妈裹的两个红豆馅的粽子。我已经吃了一个，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有吃东西，然后就跑来送给你吃，结果就被你打倒了。”
　　移梦尧恍然大悟，他接过粽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真的饿坏了。这个北方汉子只知道南方人裹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但是他从来不知道粽子这么好吃，这是他第一次品尝香甜软糯的粽子，香香甜甜的红豆味道，就像初恋的味道，真是刻骨铭心。
　　“谢谢你的粽子，真好吃！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沈，叫沈勤，勤劳的勤。移司令叫什么名字啊”
　　“沈勤，这名字真好听啊，我叫移梦尧，大梦初醒的梦，尧舜禹的尧。”
　　一阵沉默之后，移梦尧问道：“沈勤同志，你的家住在哪里？”
　　沈勤正要回答，忽然看见远处草丛中几个晃动的黑影，她叫了起来：“当心，草里有人！”
　　移梦尧转身一看，草丛中有几个黑影在晃动，他立刻他斩钉截铁地命令沈勤：“沈勤同志，你赶紧去通知淮剧场里的同志迅速转移到东边的白米县。为了争取撤离时间，我先在这里拖住他们，随后与你们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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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夜色深沉，移梦尧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的衣衫已经被露水打湿，一阵冷风吹醒了他。他费劲地用手臂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推脸上的眼镜，才发现眼镜早就不在鼻梁上，额头一股鲜血留了下来。他想起了战友们一定安全转移到白米县，一定在那里等着他去汇合。于是，他抬起头，弯曲的双腿费劲地伸直，撑起身子准备站起来，当他刚要站起时，突然一阵眩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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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暖暖的阳光洒在病床上，移梦尧终于苏醒了，他慢慢地睁开双眼，他还太不适应如阳光，只见一个模糊的脸庞正对着他、靠近他。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呼唤着：“移司令，你终于醒啦！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沈勤。”
　　“沈勤？我这是在哪里？”移梦尧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我的眼镜呢？”
　　沈勤赶忙找来眼镜，并帮他戴上。移梦尧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一双仿佛会说话的丹凤眼，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白里透红的脸庞堆满了笑容，真是春风十里不如你！她就是沈勤！月光下的沈勤清秀冷艳，楚楚动人，阳光下的沈勤灿烂得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难道真的是老天眷顾移梦尧，从天上掉下了个“七仙女”送到他身边？
　　移梦尧怔怔地看着沈勤，恍如隔世。沈勤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满脸通红，羞怯低下头，纤纤玉指不停地摆弄着挂在胸前的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
　　沈勤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我们安全撤离以后，我总担心你寡不敌众。于是，我就喊了两个男同志，和他们一起按原路返回，去帮你。结果看见你昏迷在地上，就赶紧把你抬到医院里抢救！”
　　“谢谢同志们的救命之恩！特别要谢谢你，沈勤同志！大家都安全吗？”
　　“放心！大家都很安全。大家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沈勤指着移梦尧病床旁边的床头柜，如数家珍地说：“你看！床头柜上摆放的这些苹果、麦乳精、饼干、大枣都是同志们送来慰问你的，给你补身子的，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
　　“承蒙大家厚爱，同志们跟着我，我一定要对得起大家！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大家不必谢我，更不必放在心上。”
　　“移司令，医生说你失血太多，需要输血。碰巧我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我就给你输了点血。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你少说话，多休息吧！我回家给你熬点粥吧！”
　　移梦尧听了沈勤的这番诉说，他对沈勤的感情，由暗生情愫到彻底被融化。原来他自己身体里现在正流淌着沈勤的热血，也就是说，沈勤跟他血脉相连，是沈勤让他获得了新生。他们彼此的相识、相遇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移梦尧心想：我要用多少次回眸才能真正走进沈勤的心里呢？
　　沈勤正准备起身离开，正在遐想的移梦尧，猛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大恩不言谢！君子受人点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移梦尧眼含热泪，久久地凝望着沈勤，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仿佛握了一个世纪。他生怕如果一旦放手，就会失去沈勤，就会失去这用了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的一次擦肩。沈勤的纤纤玉手第一次被一个大男人如此用力地握住，这双宽厚的大手暖暖的，掌心充满了力量，像一股电流传遍了她的全身，这就是所谓的肌肤之亲吧。
　　沈勤红着脸，用力挣脱了移梦尧的手，逃也似的跑了。
　　一路狂奔，沈勤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歇息一下。她惊魂未定，她这个十九岁的情窦初开的少女，除了父亲，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昨天晚上，被移梦尧重重地摔倒在地，今天又被他紧紧地握住双手。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她对移梦尧的这种粗鲁的行为一点都不反感，这个比她年长八岁的男人如父如兄，她敬佩他，更喜欢他，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情。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单纯得一生只爱一个人。
　　沈勤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赶紧淘米、煮粥。她把刚熬好的香喷喷的粥盛进铝皮饭盒里，又舀了满满两大勺的老红糖，拌进粥里，然后用毛巾把饭盒裹得严严实实的，揣在怀里，抱着饭盒就往医院里奔。
　　移梦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满腹心事。自己昨天被打成重伤，如若不是沈勤他们们及时仗义相救，他现在还能躺着说话吗？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风华正茂的他希望早日能安心地搞技术革新，为厂里做贡献。他更希望举目无亲的他能成家立业，过上幸福的日子。移梦尧的心里是孤独的、矛盾的。每当夜幕降临，移梦尧就会倍加怀念家乡，思念故人，他仰望星空，吟诵着“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时，他的眼睛里分明有泪滴。
　　沈勤匆匆地赶回医院，抱在怀里的饭盒里的粥，还是热气腾腾的。她把移梦尧轻轻地扶起来坐好，把粥递给他：“赶紧趁热喝了吧，我加了两勺老红糖，补血的！”
　　移梦尧慢慢地喝着香香甜甜的热粥，这粥里有沈勤的体温，随着味蕾的甜蜜旅行，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他全身心地被这个女孩子的温柔融化了。他热泪盈眶，想想自己这个异乡人，生逢乱世，是如此得不幸！却能在乱世相逢一个温柔体贴的仙女般的姑娘，又是多么得幸运！
　　几天后，移梦尧终于出院了。他迫不及待要写封家书寄给母亲，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心上人，他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一位窈窕贤淑的南方姑娘，这个姑娘有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像极了“七仙女”。忽然，他又犹豫了，当今社会做什么都要讲政治的，姑娘的政治面貌如何呢？姑娘的家人如何？姑娘的父母愿不愿意接纳自己呢？诸多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他感到非常困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但是，移梦尧下定决心一定会慢慢地理清这一根根麻丝，解开这一个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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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移梦尧经过多方调查，了解到沈家以前的辉煌以及沈老板和沈太太是如何从徽州来到临海市安身立命的。移梦尧疯狂地追求沈勤，经过了几番周折，终于得到沈太太的许可，他和沈勤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新婚之夜“等闲平地起波澜”的一场风波，是他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迷，令他终身难忘。“怀疑一切”的移梦尧，总是念叨着：长恨人心不如水。
　　移梦尧和沈勤的这些尘封的往事，儿时的绿衣当然无从知晓。然而，许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绿衣的外婆向绿衣和盘托出，道出了这些秘密，绿衣方才明白了父母之间的爱恨情仇。
　　“呜……!”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惊醒了移梦尧，列车到站了。移梦尧和沈勤下了火车，肩并肩地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