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梦昭华》田鲤

44、梦愈美好现实愈苍白

　　梦的大门关上了，独留她一个人在镜前，与一室昏暗相伴。

　　涟漪女依偎在镜前，脸颊小心翼翼的贴近了镜面时，感到一丝凉意，让她想起冰冷的湖水。镜面映出她变形的面孔，好像躺在水波微漾的湖面，只是这湖水凝结了，将她挡在梦境之外，无法进入了。

　　呼出来的气氤氲了冰冷的镜面，来回磨蹭的脸颊感觉到镜面上的细小裂纹，带来的轻微刺痛。梦蛇在她身上缓慢的爬行，她想要回到梦境里，她想的难耐异常，想的无法呼吸。

　　镜面映出修长的手掌仿若一朵待放的白兰花，兰花瓣摸索着镜面上细小的裂纹，这架香樟木老衣柜估计是前朝留下来的，柜身的木质已经微微发红，樟木的香气里多了些陈旧的味道，手把和几个边角上的铜扣生了一层斑斑的锈。

　　轻轻打开扇门，合页发出断断续续的撕响，柜门内镶着一块烫着红梅的老镜，镜面仿佛蒙了一层灰一样模糊不清，一树红梅烫在镜的右下方，可红色已日渐脱落，原本满枝的红梅傲雪，现在只剩零零落落的枯枝残花了。

　　她沿着碎裂般的锈迹一路摸索到残缺的花瓣，眼光闪烁着在零星的红梅上来回流连，像是要从中找到什么，嘴唇微启喃喃自语着：梅花……手指向下滑落，在布满了深色锈纹的角落印了一个“梅”字。

　　她想起那个自己在台上演了无数遍关于梦境的故事，想起自己扮成杜丽娘穿过层层迷雾，一夜一夜的潜入柳梦梅的梦里……这不就是现在的我跟他么？

　　凝固的水波纹里有人在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去了他的梦里？莫非这并不是只存在于戏文里的事？她反复思量着，盼着梦的到来，她想问问他，是怎么找到这座桃花园的？

　　然而，待梦境来临，朝思暮想的人又出现在眼前时，望着他眼中的深情，被他拥进怀里，闻着她熟悉的气味，手指交缠在一起。她却胆怯了。眼前的一切，醉人的桃花，美丽的湖水，温柔的恋人，都太过美好得叫人忧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境地……她开不了口，她害怕，怕这句话会像一句破解的咒语，一旦出口，眼前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连同小柳在内都会即刻溃散成灰，消失不见了。

　　如果这样的话，她宁愿一辈子都不问，就这样活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不要醒来。无论是哪儿，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无论是现实或梦境，只要能再见到他，她想，什么真的假的现实梦境都无所谓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可梦境实在太迷人，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想躲进桃林的梦里不再出来。然而，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她终归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待回过神来，桃花林消失，她又回到空荡荡的宅院里，不再是小柳的里涟漪，只有一室昏暗相伴，她是吕少爷的五姨太。

　　她夹起一筷子凉掉的青菜，就着一口冷白饭塞进嘴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木然的咀嚼，味同爵蜡，眼神始终空洞的望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孤独，寂寞，乏味苍白的日子，固然难耐，时间长了，逐渐也习惯了。尤其在找到桃园之后，桃花园姹紫嫣红太炫目，回头再看看空宅大院的现实，愈发显得苍白干枯。

　　迷人的桃坞梦境，让孤独寂寞无所遁形，日子愈发难捱，然而，最难熬的并不是消耗这些苍白的时间，而是，每一次这座宅院的男主人的到来。

　　因为她的冷淡不解风情，吕少爷已经不常来了，最近听说又恋上大城新晋的歌舞皇后，天天泡在百乐门献殷勤，已经一整月没有回过小城了。

　　然而涟漪女了解他，吕少爷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人。

　　他有一位正夫人和四房姨太太，每月的头一个礼拜，他都会乖乖扮孝子在府里陪吕老太太和大夫人，剩下的时间就在几座别院里转，少则三五天，多则一周，留宿的日子分配的比较平均，不会多了谁又少了谁的。他很厌恶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所以不会特别专宠一个。雷打不动的是每月要抽出一周时间去大城谈生意，顺便陪陪辛苦替他看顾生意的四姨太。

　　每个月月底他还是会按时送来月银和大城捎来的洋货。他每一次来都势必要留宿，她知道，即便是多麽的不情不愿，也要尽她做姨太太的本份。

　　仿佛是在履行一件必需完成的职责一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情事。她嫁进来的时候，心已死，整个人完全是放任无妄的状态。对于男人的要求，她像只体线木偶一样机械的配合，听之任之。反正心已经麻木，没有痛感，亦没有快感。她只需要闭上眼，等待。

　　然而现在不同了，她的心不再是死水一滩，她此生最炙热的情爱又在心里烧起来，虽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无稽之谈，或是一场疯癫的癔症，但对于涟漪女来说，这一场说不清摸不着的梦境之爱就是她的全部。

　　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是属于他的，尽管他只是个梦中人。

　　吕少爷知道，涟漪女的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从娶她之前就知道，可他不在乎什么心不心的，他要的就是她的人。

　　当初他娶她为的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和孤傲的性子。可不知是他喜新厌旧还是怎样，当初费了那么多功夫，花了大把银子娶回来的绝色，如今摆在家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总是素着一张脸，脂粉也不施，只拣着陈旧的艳色穿，神色总是懒懒的，显得脸色黄黄的病怏怏的样子，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守着这座偌大的宅子过活。

　　有天傍晚，他临时起意想来看她，走到前院时，发现她正在客堂中央的八仙桌后面用晚饭，穿了身黑色暗花旗袍，长发在脑后随便打了个髻，连根钗都不戴，一个人枯坐在一室昏暗中缓慢吃饭的样子，猛一看像是个了无生趣的寡妇，简直是触霉头，他立刻倒了胃口，转身就走掉了。

　　吕少爷左看右看不知缺了点什么，只觉得涟漪女再没有当初琼花台亮相时惊艳四座的光彩了，像幅褪了色的画，还是那处景，物还是那个物，却失了色，红不红绿不绿的，暗淡了，不好看了，成了幅普普通通的画。

　　姿色褪去了大半，那原本与绝色相配的冷冰冰的性子就成了令人不舒服的缺陷。她不懂笑，更不会献媚，床第之间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摆布，只有他这一头累得满头大汗，她却始终闭紧双眼不吭一声，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几次以后，他便觉得她索然无味了。

　　这时候又赶上外面时局不稳，听说北边要打仗了。大城的生意也受了些影响，这时候，他更愿意往知冷知热的其他几位姨太太的别馆跑，涟漪女处便渐渐被冷落了，最近又新恋上了百乐门的美艳舞皇后，这里更是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