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urjd

3、第 3 章

　　冥蛛以一种敌对的姿态微露出尖锐的小小獠牙伏在床上与尉迟玄鳶对峙，幽蓝的蛛爪如羽翼般张扬在背后，很具威胁的样子。昨晚辛辛苦苦为他帮好的绷带现在被搞的七零八乱，伤口重新裂开，一滴滴紫蓝色的血沾染了素淡的床单。
　　“……你打算那样子待多久，小东西？”
　　尉迟玄鳶端着药碗走过去，把手按在他头上轻轻揉乱他温顺的长发，就像是包容一个不更事的小孩子。冥蛛不禁一怔，这个女人，面对他这样的怪物是毫不畏惧的么？
　　可是，真的好久好久了，不曾有一个人可以以这种最平常不过的方式来和他相处。冥蛛恍惚的感受着尉迟玄鳶手上传来的淡淡胭脂香，这是人类女子所特有的气味。
　　女人……
　　一瞬间，他仿佛被雷击中一般迅速避开她抚摸他的手，满脸惊恐惊疑。
　　她是个人类，不可能与他接触后还平安无事的人类！
　　“你……为什么，不死？”
　　他犹豫了半天，在角落里小心的问出这句话。语气僵硬，大概是因为并不习惯人类的语言而选用了最直接的问法。
　　尉迟玄鳶不会介意，她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疑惑，甚至觉得他现在才问出来实在是迟钝了一点。她耸耸肩膀在床边坐下来，一把扯过他楼在怀里重新给他收拾身上散乱的绷带，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她似乎是想到一个比较合适的答案，才慢慢地告诉他说：
　　“大概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怪物吧。”
　　我们一样，是不能和人接触的怪物。我们一样，一直很孤独却从不承认自己孤独。我们一样，总是这么倔强又自欺欺人地孤芳自赏着。其实我知道，我们比谁都更想要得到一个最最普通却又最最温暖的……怀抱。
　　而冥蛛只是迷茫地眨着他无神的大眼睛，并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地拉平绷带给他缠好，问道。
　　“……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害怕么？”
　　“应该不会吧。”
　　尉迟玄鳶暗自好笑，她觉得自己可以去做一个戏子了，明知故问装傻充愣还要安慰人不露一丝破绽实在是需要一些实力的。
　　“……冥蛛，我是冥蛛。”
　　那个听起来欣慰惊喜的声音背后其实藏着很多很多的不安，他努力伪装了，她却还是听出来了。一个人告诉别人他的名字时自己会感到痛苦和耻辱，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冥蛛其实很可怜，尉迟玄鳶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认为了。那她就有一种罪恶感，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在让这个可怜的人，更加可怜。
　　“……不好听，我给你换一个吧。叫……言京好吗？”
　　尉迟玄鳶是一只蝎媚子，她很会勾人也很会骗人。很久很久之后她承认，曾经面对言京，她布过很多局撒过很多谎。可是，只有她给他起的名字，没有设过任何圈套，那就是她很直接很真实的想法——
　　“言京”就是“谅”啊。
　　如果有一天，一切都明了了，你还能原谅我吗？能原谅我们，原谅这个世界吗？
　　“言……京？”他偏着头重复她给的名字，仔细的想了一下，“好像是比冥蛛好听那么一点点……”
　　“是吧。”
　　尉迟玄鳶把汤药送到他嘴边，看着这个小孩不太情愿的皱着眉头一口口喝掉，嘴角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笑意。她注意到，他收起了自己闪着蓝光的小小尖牙，后背上的四条蛛爪竟也慢慢的缩回了体内。他坐在她面前，很温驯的样子，纯乎是个普通的好孩子。

　　尉迟玄鳶在言京的药里下了迷莲的花粉，这种东西人畜一样有效。她看着他又沉沉的睡去，稍微松了一口气——冥蛛暂时不会乱跑了。在毒老的身边长大，尉迟玄鳶是从不相信什么温驯外表的。冥蛛是毒妖，那个看似善良的孩子其实是个比什么都危险的怪物，这点她没有一刻敢忘记。只有掌握主导的人，只有争取到控制权的人才有可能胜利，尉迟玄鳶不是善类，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妖女。
　　她看了昏睡的冥蛛一眼，带上银制的面具和手铠，推开门走出去。有一个地方，她一出万毒窟就想要过去，而直到现在才有了空闲 。
　　那是西郊外的一片竹林，竹林向西有一处山崖，山崖垂挂的水流水晶般顺山壁无声落下，落成了司马剑阁后的幽潭。
　　尉迟玄鳶站在崖边，低下头去看崖下安静的碧潭，它如同精致的珠宝，明亮的那么晃眼。如果当初那里没有那么静，如果幽潭的周围没有那么怡人的鸟鸣。她会不会就只是匆匆路过，她会不会不做停歇，不摘掉她的面具，不伸手去掬起一捧溪流？那样他就不会看到她。
　　她还记得那个叫司马御的少年，站在幽潭的对岸以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姿态蹙眉凝视着她，那一个凝视，断送了他的一生。

　　那个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崖边，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跳下去。
　　那个时候，夏阳歌的歌声飘过来，像另一个时空的劝慰，让人不知该喜该悲。

　　“ 长亭晚送，都似绿窗前日梦。
　　小字还家，恰应红灯昨夜花。
　　良辰易过，半镜流年春欲破。
　　往事难忘，一枕高楼到夕阳。”
　　她回过头去看见她们，远远落身于竹林深处的茅亭里。尉迟玄鳶这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图景：施红泪斜倚着阑干，着一袭红衣，火焰般被风猎猎吹起。夏阳歌坐在她身畔抚一弦乌琴，一视，一颦，一笑。红泪轻轻招手，一下子就把她拉回红尘。

　　她现在又回到这里却不敢奢望再回头还能见到她们。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它会把很多东西变得让你望尘莫及。
　　“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有词伴琴音响起，飘渺自林中传来却毫不突兀，而尉迟玄鳶依然听得心下一震。
　　“好一首减字木兰花。”
　　她压下心中惊异，头也不回的低声赞道。
　　“多谢。”
　　女声从竹林中传来，不疾不徐，不喜不悲。那声调平平淡淡，自然的就像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温柔声响。尉迟玄鳶慢慢的转过身来，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是如此熟悉，甚至让她怀疑自己又重见阳歌。
　　可是，夏阳歌已经死了。十年前就随她的夫一同从断靄崖上跳了下去，毅然决然，一脸淡然。
　　她的琴还在，魂仿佛也还在。那女子悠然独坐于那时的茅亭中，白衣，乌琴也似未改。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她低首又吟一曲，像是自唱，又像是送给尉迟玄鳶。
　　“姑娘怨气重，前事需得放下才行。”
　　“哦，是吗？可我却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怨的。”
　　“那，便算千遥胡言吧。”
　　她……真是很像阳歌的。尉迟玄鳶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们明明都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却永远含笑点到为止。很淡然，淡然的近乎无情。笑面菩萨大概是不会用真心待人的，哪怕云龙大将军甚至当今皇上都不曾博得她一丝真情。但，只除了邢恕修，上一任的邪宗宗主，那个带她离开亲王府的人，她的夫。而面前这个和她八分相像的女子又不知会为何人敞开心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