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篇五.子弄残影来 ...
-
篇五.子弄残影来
空山寺下,七七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的人的脸,或悲或喜或怒或哀或癫狂或痴顽,透过刹那,七七能窥见的明明只偏颇一隅却连带着薄情寡义的他也深陷进去。
先生,可知人死时是如何模样。
该是死时应该有的模样,大概是释然,大概是不甘心,大概是迷惑,也或最蠢的便非要去赴死才显出情深意重来。
早些年,那些个所谓莺俦燕侣恩爱破灭,便相互戕害的大有人在,偏偏找到七七时说着胡话要他如何死却不许他疼,说知晓他疼。七七想着,平淡的眼眸垂落泉底缭绕的枯草,淡然如水偏搅动起涟漪而不知。
先生有曾想过人为何该死。
自然想过,不妨说个故人的故事罢。一向冷颜冷语的七七似乎受了些触动变得些反常。
他是在二月寒霜凛冽枝头结冰的时刻出生,那时冻死的鸟稳稳挂在苍树上得用棍子去掇才能落下。也是,那羽翅有何用,不能御寒也无带来自由。
有人叫了一嗓子,王驾崩了,接着又有人吼了一嗓子,我儿子出生了,这便是尚在襁褓里的他了。
如他出生,如他死去。
过了七年,家里几个姊妹濒临饿死,为求生路,他便家人被送入了京,当了个小宦,不知不觉就失去了些重要东西,他道是他偷了邻居家地瓜的惩罚,却不知是送了一生给那些陌生的人。
最初摸爬滚打那几年,他端着卑躬屈膝的奴才气忍着骨子里的少年血气,后来也能熟练地自称奴才面不改色逼人喝下毒酒,也能拖着失宠的娘娘们往梁上拽。
再过了几年,家里传来消息,姊妹饿死了三个,父母又生了三个,不多不少仿佛能是团聚,于是后来,也不再写信给家里了。这世间能独自一个人活着的人,是别人辈子攀爬不到的境界也是自己不情不愿的怨恨。
后来乡里有几个童子为进宫作宦争破了头,死了两个,其中就有他的兄弟。
他怕再不知被送到未来茫茫的什么地儿,只得半生勤勤恳恳恪守本分,半夜惊醒仍是手心湿透,哆嗦不断。
当时宫里正斗得厉害,他以往从不站对,这次却想赌一把,却运气不好,终于站错了队。
被毒酒赐死的前夜,真是不明不白连求个答案的资格也没有,他摸着家乡送来的那个童子的头看着他如长如青荠的头发,说,下辈子,就守得死死的,把咱家守得死死的,再也不飞出去。
那童子却说,鸟怎么能不飞了,若我捉着它,把它翅膀砍了,它下意识以为自己还能飞,照旧扑腾翅膀,真好笑,大人。
大人,你知道为何今年是我能入宫,因他们都死了,怎么死的与我又有何关系。
他派人找了关系把那童子送了出去,合眼时,他想起了那天离开时,怀里的冷掉的大馒头和爹的笑。那也是二月,他的尸体裹着席子,躺在月光下。
这月色如初亘古不变,日日复相照却年年不见旧人,真真摧人心肝无情无义第一物。莫轻色抬头便看见清明月色在漆黑暗夜里单薄悬挂着,佯装不谙世事。
先生的故事,实在叫轻色不知如何言语。但轻色有一事想知,那童子后来如何了。
或是死了,或是活着。
见七七转过头去,仰头正对着高处的空山寺出神,背影寂寥惯了,却没人看见他的嘴唇些许发白,面色悲哀的模样。
若有次能自由地选择,你会如何。风起,枯萎落叶散漫而无根。
可没得选择,不是么,况且这人,如何又能知道他人的悲,惺惺相惜或是心怀不轨又谁能知晓。
莫轻色低下头,却是想起了往事。
久久不言语的七七看着高处的俨然的寺庙。听着莫轻色的话语滑落人寰,如同隐约星辰。
先生,你说这人呀,可有高低贵贱之分,若说没有,那为何有人生来便朱门琉璃玉柱瓦有人却茅屋破檐连夜雨,有人生得集钟灵毓秀一身有人丑陋粗鄙不忍看。人与人之间,是否从来都有如此间隔,隔着肚皮人心更加不可揣测。
莫轻色抬头,看向天穹,月色之下她渺小而孤寂的身躯隐藏在林荫里,只有微弱烛火一闪一晃摇摆不定似是漂浮流水的野苹。
先生,人之上,还有天,该如何与天斗。
沉默寡言的七七,只说了一句,斗罢,若是这局输了,下局也就赢了。这话中有话,意味深长之余又蔓延出种无力回天而难以言喻的悲伤。
先生,你若知晓轻色的命,便不会如此说了,轻色此生从未妥协过甚么也从未作过任何赌注,安安分分想着老天肯收了我,我便不反抗。可总是不能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莫轻色断断续续,接着说了些话,看来抑郁寡欢久了非要说个痛快。
说起来,这世间还是有遗世独立的人儿在。容不容得俗世,你我也无法参与其中更无法决定丝毫。
爹爹登门拜访黄大人,想来去串通如何滴水不漏地送去那男子时。我想着,南国十四年,爹爹也曾送过一个男子,那男子长得就如同我说,可倾国更不必提倾城二字。可惜那来路不明的男子抵死不从,身边还带着个相貌平平的孩子。
弱者自保尚且不能,如何能够庇佑他人。那时候,听说南国郑州一处村落爆发瘟疫,生民百不存一,若能有幸捡回一条命,也多半苟延残喘或论为痴傻。
爹爹当时任郑州刺史,便受命去查勘了这事,倒也是怕死便顺带上了我,谁叫我生来该庇佑他风调雨顺步步高升,万万不能死在这处穷乡僻壤。
这数世轮回的冤孽怎可简单便报了。
看见那男子时,便是我穿着便衣恭敬地站在爹爹身旁,看着他的衣衫带血伤口结痂,跪在我爹爹面前,低声祈求些什么。放作凡人姿态极其卑微,换作他却似为满天神佛作揖。
他身边,是个小傻子,约是发烧糊涂了,只睁着不大的眸子便对着我甜甜的笑,只是五官模糊到我尚且不能记清了,想来是平凡之至罢。
我顾着看那小傻子,爹爹顾着看那男子,各有心思。白白浪费那男子的苦苦哀求,音色颇为动人,我转眸看见他,便觉得这尸骨遍野生民哀嚎的地方,也能透过悠悠天色看到些被遮盖的澄澈,或是堕地的天仙才能如此。
蹲下身去,正好与他面面相对,便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麝香,便知他出身如何,想来是落了难,再仔细看他发丝掩住的脸庞,便从心里生出些惊叹。满身芳华绝代难遮盖,落了凡尘便能惹出祸事来。
我附在他耳边,看着他因害羞却不敢后退而变得通红的耳垂,便低声说着旁人无法听见的话,我说,我会救你们,不过你得报答我。心里却想着,还是个少年啊。
趁人落难便伸出援手要挟着报恩,这种人情债也是无情。爹爹派人收押了他,关押到府里私设的监牢里,说是两人身份不明,怕是楚国奸细,总是可疑的。
当时心里想,那少年把我当成救命稻草,我当他是闲时助兴。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相互看透便无趣了。
自从收押了他们两人,便时时听说那少年如何倔强,非护着那小傻子,定不让他吃一点苦。狱里环境想来也是不好的,有人得了湿疹,如何瘙痒到挠出血来流出脓水,最后溃烂干扰至死,有人秋后处刑,却更肆无忌惮作恶欺压旁人,有人更是可怜,既看不到活路也受着欺压。
但府里收押的人,或许更可怜些。我愿那少年不是这类人,但也怕他格格不入,不知怎的,心里对那小傻子生出些熟悉感,便觉得仿佛与他格外容易接近,这种感觉,是那时十多岁的我,从未有过的,后来我才懂,不过已经晚了,在这世间,我已经没有亲人,更没有归宿了。
不过我觉得既承诺了那少年,便得要做到,若做不到,我不如陪着他们一同去死,也省得惺惺作态当初夸下海口。
我一贯如此,若真要探究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怕是千言万语都说不明,最清楚的一点就是,我自己,脾性里最乖张最暴戾的一点就是喜欢破罐子破摔,非要按心意捣鼓到稀巴烂,管它是人是鬼是神,我最懒得修理,碎了就碎了。
想来也是被惯坏的,既没人敢劝我,也没人敢拦我,也自然不会有人管我。我只要做好自己本分便好。本分,这倒是个好说辞。
过了整十天,派人打探了消息,便知道他同那小傻子都没死,也是命大,那傻子得了瘟疫却硬生生抗了过去,活到现在,不过依旧只是个傻子。
我传了话给他,叫他顺着我爹爹的意思,打探出爹爹的意图。爹爹这样的人啊,绝不会平白无故做些多余的事。真蹊跷的是,有群陌生人不期而至,趁着夜色闯入了我家府邸,说是闯,因这群人太过于气焰嚣张,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爹爹当时怕也是受了惊吓,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至于被动静扰乱的我,看着窗外灯火通明人声流动,便直觉出了事,不过也是个机会,便趁那时去自己府里私设的狱里探视他们。
那少年有些意外,并没有想到我会在此时到来,他斜靠在一处角落,苍白的脸带有些疲倦,想来也是没有休息好。那小傻子倒是安稳,一只小手抓着少年的衣袖,一只小手和少年掌心相扣,偏偏身体小而软糯,缩成一团赖在他怀里熟睡。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相处着,倒生出些依赖。
我递过去些吃食放在他身边,是些小糕点,端端正正的包好,就如同怕唐突了他般。没曾想他先启开那泯成一条痕的唇,缓缓说道,可曾相信前世。
我后退一步,定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回道,前世我是不信的,今生说不定还能信点。他眼角微微有光晕流转,和着狱里漏下的黑与眉目间的墨交织得动人心魄。他抬起瘦削的手臂拥着小傻子倾斜的头,低眉时如同血梅凝固。他说,这傻子的前世今生,是孤煞的命数。
他接着叹气,说着,真是万年难得一见,百世孤煞。
这说得,我便有些怀疑他的神智不清,便前进一步,手指一挑,抬起他的下巴,故作轻浮,说,那我也是洛水边浸染了生死轮回的冤孽,岂不早该死。
这尽然不符合我青涩年龄,却只怨我生得早熟了,才能若无其事的调戏他而无犯罪感,还有什么多怪罪于无知天真。
却没想到他透过来的带着决绝的眼神,让我有些胆颤,他抽出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臂,目光里带着不忍,说,若你能救他,带他找到那个人,我便许一诺给你,改了此生你的命。
他可真自大,莫说我的命该如何进行下去,若是非凄惨非孤独终老,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尚且不在乎,他又如何替我选择。
况且,他不过比我大了几岁,敢说出此话,怎没算到他此时遭难,还遇了我这等落井下石的人。
真是无趣,我推开他,拍拍衣袖,心里却难得生出丝酸楚,真是我命数烂到旁人也看不下去,真真可笑。
我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开,刚跨出牢房,便听见他低声说了句,我名唤伏生。
我那时心里便想,真是,活该匍匐于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