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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篇四.何人不识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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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四.何人不识君
夜色如碧水深潭浸满无边尘寰,晕染些了无痕迹的风月,偏偏沉落些频繁琐碎事不能释怀。七七听着这故事,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规律敲打着木质琴面,他的背后青岸叠影重重愈去愈远。
缓缓从桐木中传来沉重的回声,在寂静暗夜里如玉珠滚落般清晰,寸寸月光如潦草编织的缕衣带着无限冷清依附人间余温。
曾经那男人的手带着意味深长的悲哀,轻轻抚摸过七七额角新长出的鬓发,说,这月是强求不得的,你越求它,便越不能让它顺了你心遂了你意。你得设个圈套,把它圈进去,等到它身不由己情不能制,便最容易被掌控,这时你便能让它屈服在你脚下。
那时,七七嘴角沾了些桂花糕的碎屑,痴痴傻傻的费力抬头看着高大的他。
月光下,那人的背脊如同鸿雁,在苍茫芒天穹下只身跋涉了无数旅途,却不知,他低头看他的那侧颜,像张束缚得愈来愈紧的网子,囚住了过去和以后的七七。
从此,梦魇便是他铺下的那张网子。
见出神的七七,莫轻色微微一笑,起身拿起身旁备好的灯笼,点上微弱烛火又自顾自顺着后山无人幽深小径踏入。
她的身形偏瘦,提着红灯的模样如清淡红莲移动在高岭云深处。
先生,不如送我一程,到那空山寺后山阶梯下,如何。她转头轻轻说道,抬手便把红灯笼举到白皙脸颊边,映得人如天外谪仙。
七七便也起身,安静跟在莫轻色身后,看着她提着红色灯笼独自泅渡在前,颇为寂寥。
前方的莫轻色却不曾回头,只顾接着说,那女子生的如此美貌,二八年华便嫁了个迂腐老头。同生为女子,我非但不能明白,却越想,其中定有些不能示人的事。
说完,莫轻色转过来瞧着七七,嬉笑道,若先生这样的美色与风骨,若是陪了江山倾倒了城池,我也是愿意的。七七无奈耸耸肩膀,只低声咳嗽了声。
又听得莫轻色提着红灯,一步步踏过山路间磐石提着满是褶皱的裙摆,半戏谑说,其实我大可不为此烦恼,却心里怕到极端,那时,她对我笑得越温婉,我便越不能释怀。
空山寺的月色凉透心骨,徘徊流光小心溢动在陡峭石壁上,莫轻色伸出如玉的指尖摸索着粗糙石壁时神情恍惚又无限怀念。
先生,可知空山寺为何而建造。
不知,七七是个俗人,不理着高雅事。
她清透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明白在身旁却琢磨不定,她说道:空山寺年岁已久,只不过将军死的那日,正逢佛骨舍利进空山寺之时。虽轻色不知是佛骨先入还是将军先亡,想必也不可深究。不过轻色之看重,只在乎这人事物非。佛骨入寺的那日,轻色有幸,蒙受先皇恩赐与家父曾远远瞻仰过,佛骨舍利但不知如何模样,只看见个俊美少年僧人端坐偌大宝殿上,神情疲惫不堪,紧紧闭着双眼似乎这污秽俗世连他恩赐着睁眼一回也不愿。
他的眉眼细腻如雪如浸泡在冰山颠千年暖玉,孕育出无暇天然的慈悲,五官轮廓极浅而唇色极淡如寒山缭绕不灭云雾,偏瘦削的身材有少年人的修长匀称。俊美僧人双手合十似乎冥想,又时却皱起眉头,打破身上的平和。他身旁的九皇子却是痴迷那无暇容颜,震惊以后便背负着双手直直望着那僧人,倒是他小心收敛住的双手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怎配得上和着慈悲清明的人儿共处一堂。
但若有人之美,如红梅映雪青鸟振翅般纯粹而决绝,便轻色此生唯一见过的就是他了,明明年岁与我不相上下,却一派少年老成般裹藏满世间纷争,少了佛家该有的释怀。
我那时心里却无端升起念想,众生应是不平等的,也该是不平等。
虽他不曾为身边跪拜的群臣所动,仍面色淡然如初,我却记起他莞尔一笑的模样和京都行人脚下踏碎成泥的红花。
莫轻色回过神来,偏笑道,怎么讲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讨先生看笑话了。说起来,这空山寺与我似乎冥冥之中有缘分。
七七难得地好奇问道,如何缘分。
这无关紧要之事以后再与先生讲罢。她放下裙琚引着七七来到处石壁泉眼边,那处点点青色萤火漫天飞舞,幽幽水草晦暗地缠绕岸底,她侧过脸搅动泉水,说着:
有朝,春日繁花正盛,行人如东流之水,冲刷了一整个冬日的冷清,我想着,这美,真是芳华万千满目艳艳,叫人从心底再生不出间隙。
偏看新夫人与位公子并肩走着,一路落花相伴,两人皆白衣飘飘天生玉质。那男子低头为她掸走了裙裤变沾染的花叶,举手投足间温润之致,眉目间却从容雅致,仿佛墨迹勾勒出的诗书气。
我探出头,望向他们,正对上他的投过来的那眼。那眼既幽深得不明情绪,又透彻到足够照出一个胆怯懦弱的我。
她启口唤回吃惊的他,又叫他,叔父,走吧,大人还等着的。两人的年龄却分明不差多少。我看着他们心里便想着若世间有仙侣,便是如此了。又想着肥胖年老的爹爹,心里觉得可笑了。
后来,我躲到房间里,听他们谈话,爹爹那日不知怎么的,喝了酒醉了些,面目看起来便更可憎了。他脖子短小,却偏穿了京都里最时新的宽领子紫色长袍,走起来一摇一摆,伸出头来望着他们,走摆了摆手,叫那女子来扶住了他,半个肥胖身躯往那女子身上靠。
那男子,笑着看着他们,微微作揖。爹爹不耐烦的,喘着粗气说,这官场之事,还得靠你自己,纵然你是我莫某人的长辈,我也是做不得假的,天下清明,我怎敢辜负皇恩,生出些造次。
说完,眯眼瞧了那男子一眼,便说,你这副读书人模样,去了官场免不得被人说寒酸气。那男子,也不说话,又作揖。我坐在房里,听着爹爹吐出的话。
爹爹又说,倒是黄大人喜欢你们这些斯文读书人,我便荐了你去他府中。
若是其他大人,我是统统不知,可是黄大人,我倒是远有耳闻。他府里年年收的娈童无数,死了一批便有人奉上一批。
爹爹便是要叫那男子去送命,却比送命还可怖,他引以为傲的风骨便有人迫不及待的等着敲下,他饱读的诗书只为增加一些他人玩物的趣味,他的志向便和血吞进喉咙里,暗无天日,乃至他的所有。
我当时觉得这样想着,通体生寒,如堕水中。我救不了他,我知道爹与黄大人暗中的勾当,若不送礼给那大人,怎可表他们相互通了气,一个要送,一个便收,来来往往,旁人便知关系是上好的。
只是,他呢,无人问。说起来,也怪着新人无半点背景,心甘情愿嫁了我爹,便是许诺了那年发大水,爹爹治水救了他们一家的恩情。
世人皆知,佳话,我却不知,是假话可罢。可怜了那皮囊生得好的男子,被人贱卖了作了玩物,还尚不知。
其实我原是想提醒他的,但转念一想倒不如先试探些,这些年多生变,指不定被卖的是谁。
后来找个了时机,我私下约着和他见了一面,他有些意外,见我便鞠了一躬,实在不和辈分,大概是习惯了如此。话语也是极少,想必是不通达怎个和人交往,便不好开口,或守株待兔也不一定,谁先露了破绽表了急切的心意,便输下了一筹。
于是我启口问了些无关的问题,也顺带问了他的年纪,我当时想,我也不过仗着我仅有的身份,还可以卖弄些姿态。他嗓音有些成年沙哑混合着少年人的青涩,却颇为好听,只听他,说了今年刚及弱冠。
说起来,我对读书人的印象并不好,这些年见的大多拘泥古板守旧,说话偏要摆出圣贤姿态严肃得很越不得半点雷池。倒见他还好,至少谦和有礼。我刚这样想着,心里颇为欣慰,却听他自谦孤陋寡闻,偏问道,为何以前从未听过大人有我这个女儿。
其实这倒也无所谓,父亲对我这般不过是他既怕我那前世冤怨,又舍不下面子,不如少与我共处,处处提防隔离着我,叫外人少生猜疑闲话。
想来这男子也天真,初次见面便能如此问,想多了便是一针见血。僵持不下时,我便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用白巾包得严实的东西,放在他那手心,递到我面前,而他居然面上有些羞涩。
当时我便断想,雾里捉月,房里藏奸的事,他大概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我便用手接过后,面上倒是平和淡然,打开一看,是几块糕点,摆放得颇为可爱。
刚想问他为何给我糕点,却叫他急急忙忙背过身去,耳根通红一片,再让我见不到他好看的面容,只他整齐而没有丝毫褶皱的蓝色衣袖,垂落在桌面。既然是长辈,我却不知如何称呼称呼,寻根究底这辈分又有些可笑。与他,便半晌无言。
正琢磨该对他谈谈哪家新捧的小倌倌美色,立个威严吓他一吓好叫他趁早远离我这浪荡之人,却没想青涩又沙哑声音传入耳边,仿佛知晓我心所想教我唤他,阙单。如此便好。
真真是十足孤僻的名字。等他走后,我拿起糕点仔细瞧了瞧又用手指掇了掇,终于放进口里。
过了几日,心情大好便想约人赏花,只是我从小既无玩伴友人也未有说得上话的人,旁人见我也都唯唯诺诺,约是听说了我怎么克死母亲,怎么招来洪水,便不敢与我太过亲近。
我平生啊,只爱侍弄花花草草,不爱侍弄人。不知他怎么听说的,我独自出发那日,只见他站在树下,偶有乱花飘舞便知风起,他挺直得站立着任蓝色衣袖飘飘,举着把花鸟描摹的伞,我便以为他要乘风飞去天宫。也怪他生得太过于动人,日色变换便为他容貌增光,眉间雅致,眼眸荡漾,却与旁人多出来几分疏离冷清,修长的身子站在那处便是高皋芷兰满腹清华,怎么招架得住。
那时,我心里便想,万万不可被迷惑了去,想罢,便猛掐了大腿根,命车马加快了速度,没为他停留半分。
他大概有些失望,不然经过怎见他眉间,多了分颓唐失落。我有些于心不忍便半路绕回去,想来也是我自作多情,他早离开了罢,既然知道不受欢迎怎还自讨没趣。若事情真如此简单便好,若没有后来的的藩篱羁绊。
七七听着,便想着这女子未必太过敏感,既小心翼翼又有些直白得可爱,分明看透了一些却自以为是到都能看透,白白增加的不过自己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