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月千爻

3、第2回

　　大丫鬟若梅挑帘儿进来，“老太太，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阮氏一身姜黄色绣赭石色喜鹊登梅的褙子，脖套一个赤金红宝璎珞圈，头戴几支赤金红宝梅花小簪，撅着嘴，也未行礼，就坐在史老太太左下首，悻悻然吃起茶来。
　　“哼，谁又怎么着大姑奶奶你了？”史老太太揶揄道。
　　“母亲！”那一尾长音儿，饱含着酽酽的娇嗔，“母亲素来知我，不是那等拈酸吃醋耍小性儿的人……”
　　未及听完，史老太太忍不住“哼”出声来。
　　阮氏翻着眼睛，继续道：“今儿午晌，大爷到她那用饭，午觉也歇在她那，两人一个下晌都没出门，也不叫丫头近身伺候。这青天白日的，我都替他们臊得慌！这个岁数的人了，两人瞅见身边没人，拉一把，扯一把，那是常有的事。最看不了的是他二人的眼神儿，哎呦……那叫一个酸倒牙！母亲你说说，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也不知收敛！”
　　唉……不争气的货，史老太太横睨她一眼：“不就是歇了个午觉吗？白扯出你这么多话来。”
　　“母亲……我不管，您是我亲姑姑，自小表哥对我最是好的……自从有了她，表哥就对我不上心了，见天介和她眉来眼去。母亲也不给她吃凉药，连孩子也由着她生下来，如今……”
　　“行了！”史老太太重重放下茶杯，“他早就不是你表哥了，是你夫君！往后你们夫妇俩的事，少拿到我跟前儿来，自己关上门说去！往日里就是我太疼你了，纵得你反倒不会收住自己的夫君了。枫哥儿拢共就这么一个妾你还吃味！孩子的事你也没完没了，你心也太狠，同是女子，她又是好人家出来的，对你也恭恭敬敬，你就真给她喝那些凉药？喝了这辈子都生不出来了！”
　　“凉药那么多种，我又没说给她吃重的，也就是浣花草、柿子蒂什么的，停了就能有……”阮氏越说声越轻。
　　“哼……浣花草、柿子蒂，停了就能有，你怎么不喝？你也有女儿，以后叫婵儿也喝？”瞧着阮氏长大的嘴，叹了口气，史老太太和声劝慰道：“你瞧瞧老二媳妇，对上头赐的那个文姨娘多好啊，她生的还是儿子呢，好好的养着就是了，老二反倒很少去。你呢，早年间一哭二闹三上吊，枫哥儿连个打小儿伺候他的通房丫头你都容不下，硬是给卖了！咱们史家从来都只会买人，哪有卖人的？咱们是那卖丫头的人家吗？枫哥儿和你生分了一年，你又一天到晚跟他闹，苦哈哈过了这么多年，收了个邹氏，她安分守己，生的还是女儿，你怕什么？”
　　“女儿？谁晓得她会不会生下儿子来？我……”阮氏觑着门口，怕妯娌进来瞧笑话，忙用姜黄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也渐渐小了去，“他不理我，有知心话全都和邹氏说，如今我连他要上任詹事府都最后一个知道，连邹氏的丫头都知道了……我这个主母做得窝囊不窝囊……”说罢，又仰头按了按眼角。
　　“哼，她生出儿子又如何，左右咱们家没有爵位要争抢。你啊，你自己也有儿子，好好督促着你儿子是正经！那才是咱家嫡长孙呢！眼看着就要下场考学，也要议亲了，眼皮子忒浅，我还能给你亏吃？这女人太硬了有什么好？”
　　说起这个，史老太太如何不是意难平？史公一无爵位，二无靠山，三无钱财，四无才华，八杆子穷亲戚倒是一堆，今日借住几日顺便看名医，后日收成不好借几两银子周转，自己的嫁妆都快搭干净了，看着当年两个情敌，一个郑氏嫁给了南阳伯，一个何氏如意嫁给了祁正，虽说何氏短命，可祁正对原配的感情谁人不知？凡年节都去何氏坟上吹箫，实是京城一段凄美的传说，哪里还记得当初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只有自己，除了这些年瞧着几个儿孙，拿什么和人家比，连史公这个五品官还是刚进的。偏她这侄女和她一般，只会来硬的，连句软话都不会说，更别提邹氏的欲语泪先流的高级招术了。
　　史为湛又忍不住了，“姐，大伯和邹姨娘真能再生小弟弟么？”
　　史君媱无奈以指戳他，“要是真生了，大伯娘还不生吞了邹姨娘？”
　　史为湛双手托腮，好不烦恼，“家里就这几个人已是这般了，遑论那些天潢贵胄之家？姐，我觉着你若考上了昭媛书院，我们家就更不太平了。”
　　“拘在家里就太平了，我倒是想如你一般，做个男子，好走遍天下。好过嫁了人就困在一隅，看那四四方方的天。”
　　“嘘，咱娘来了。”
　　荣禧堂里香雾氤氲。
　　若梅隔着帘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通传：“老太太，二太太来了。”
　　若菊帮着掀开帘子，走进一明媚妇人。她身穿嵌银丝百蝶穿花银红交领上襦，下配玫瑰红绣红菊马面裙，肤色白腻，杏目秀鼻，气色红润，这便是二房媳妇周氏了。
　　一见周氏满面春风，还穿着刚做的时新衣裙，再看看自己这件姜黄色褙子，仿佛是前年秋天做的了，绣的又是喜鹊登梅这样老气式样，远远没有弟妹那件红裙绣红菊来得清雅，又契合时气，阮氏生生憋回眼眶里的潮意，收起了姜黄的帕子，烦躁地在袖口里搅来搅去。
　　“给母亲请安！大嫂嫂好！”周氏笑得极甜，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
　　史老太太也笑了，“两个猴儿崽子怎的没一块儿过来？”
　　周氏用帕子掩口笑道：“母亲不知，媱丫头又想出一新奇吃法，忙活着叫赵妈妈她们给做了，把湛儿吃得撑破了肚儿，我叫他们先去园子里消消食儿再来。”
　　史老太太一听便来了兴致，“什么好吃的，把湛儿吃成那样？快说与我听听。”
　　周氏忙把那碗暗黑麻辣烫描述了一遍，“湛儿说了，以后不娶媳妇了，姐姐嫁到哪儿，他就跟着去，说跟着姐姐才有好吃的。”
　　史老太太噗地笑出声，“这猴儿崽子，就知道黏着他姐，这俩活脱脱一对连体小人儿。看来以后媱丫头还不能嫁的远了，最好就嫁咱们隔壁街。”
　　后窗根儿的史君媱心里不忿，哼！隔壁街？隔壁街不是国公爷就是公主府，咱们家一个五品官的孙女，老爷子又没个爵位，高攀得上吗？这就相当于住在豪宅区却开着十万元小车，住在部委大院却只是个处长级，不搭呀！更何况自己那“昭媛书院”三甲的长姐史君婵还没敢往隔壁街打量呢，自个儿就别想了。亏自己亲奶奶这把岁数了还有这个心气儿。
　　阮氏亦如是作想，心里膈应，脸上却笑了出来，“哎呦呦，说得我都馋了。唉，看我们家那两个，洛儿跟他爹一摸一样，小老儿似的，别说馋个香的，就是臭的也能硬咽进去。婵丫头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瞅见她啊，都觉得自个儿不够庄重，和她哥哥一个样儿，成日里板个脸。我倒盼着这俩也能像小四、小五那般开朗些。”
　　提起小四和小五，史老太太终于转换过心情，三人就着吃食又是一番说笑。
　　若梅通传：“哥儿姐儿们都来了。”
　　从长至幼——史为洛、史君婵、史君嬿、史君媱、史为湛、史为淯，三男三女整整齐齐出现在荣禧堂，声音也齐整：“给祖母请安！”
　　史老太太再度咧开了嘴，看着小葱小苗般的孙子孙女，终于想起了今天会议的主题。
　　“明日就是傅家的秋宴了，往日里，我都是带着洛儿、婵儿，还有这俩猴儿，倒是带嬿儿、淯儿少些，嬿儿身子弱，淯儿嘛还小，往后，孩子们都大了，咱们就都带着，你们两个做母亲的照看着，可好？”
　　阮氏刚受了史老太太几句责怪，压下心里的不乐意，瞧了瞧怯怯的史君嬿一眼，“是，媳妇谨遵母亲教诲。”
　　“教诲不教诲的倒在其次，嬿儿也一天大似一天。”罗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瞥阮氏，“老大媳妇，你是她母亲。如今，洛儿大了，又要备考，你自是要操心不少。可婵儿、嬿儿也大了，女孩儿家的，更要你这母亲操心，你可明白？”
　　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说得太直白，翻译过来，洛儿、婵儿都是你生的，你自然事事周全，可你别忘了，嬿儿虽是你讨厌的姨娘邹氏所出，那也是叫你一声母亲的。婵儿十五了，明日看亲，可嬿儿也十四了，若再不带出去见见人，让人知道她长得好性子好，那不是耽误了她吗？更深层的原因是，那傅老太太讽刺过史老太太几回，说史家轻视庶出的，连二门都不出。
　　史君嬿瓷白的小脸红了红，她是大太太最忌讳的邹姨娘所生，大太太又是老太太的亲侄女。她自小会说话起便会看人脸色了，便是多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最是谨慎小心。她如何不知明日是为史君婵相看亲事，因而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老太太虽这么说，她也要懂事，打定了主意，衣裳头面都得低调，定要陪衬着史君婵。
　　阮氏深吸一口气，再想装听不懂也得接过来，“是，母亲，儿媳记得了。哥儿姐儿的秋日衣裳都已做好了，按您上回的吩咐，都是最时新的刺绣，最好的料子，刚送到他们房里去了，明日就都穿新衣去。”
　　史老太太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老二媳妇，明日淯儿你也帮着看着点，他才六岁，平日里出门也少，叫丫头婆子们也仔细着点儿。”
　　周氏如何不懂，翻译过来，家里一共就这俩庶出的，嫡出的四个千尊万贵的，庶出的好容易出一回门，要是磕碰着，叫人说史家苛待庶子，她这个嫡母名声也不好。
　　周氏忙笑道：“是，母亲，儿媳谨记。”又转首瞪着史君媱与史为湛：“媱儿、湛儿，明日你们要带着弟弟，听见了吗？淯儿还小，你们俩不许光顾着疯，淯儿若有个不周全我就找你们问话，明白了吗？”
　　看着自己变脸极快的娘亲大人，那语气里是浓浓的威胁之意，躺枪的姐弟俩相当识趣，心虽不诚可态度积极，齐声答道：“是！母亲！”
　　史君媱看着这位亲亲祖母，开国大将之孙，几乎可以说出她心里所想：《兵法》说，三官不缪，五教不乱，九章著明，则危危而无害，穷穷而无难。
　　翻译过来，队伍虽然难带，可我是谁，将门之后呀，虽然南阳伯傅家从老到小都嚣张得很，祁家更是有祁正的继室作为她新的假想敌，可我史家军也不是盖的，文有洛儿，淑有婵儿，武有龙凤，还有嬿儿和淯儿，人数上又胜一筹，且军纪严明，赏罚分明，鼓励到位，何愁不胜？可史君媱想想傅家那凤目兄弟倆，再瞅瞅底气不足的大哥，严肃过头的大姐，更觉祖母可怜。
　　果然，史老太太再度满意点头，转首看向大儿媳：“明日的礼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