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月千爻

2、第1回

　　“姐，我又吃多了。”史为湛无力地放下檀木箸，走下黑漆雕竹梅双喜的四仙桌，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发呆，闹腾了一天的孙猴子难得安静下来，木然瞪着眼睛，长长的睫羽一动不动。
　　史君媱横睨他一眼，真没出息！
　　一碗杂菜汤，不过是耳丝、萝卜片、豆皮、平菇、粉丝、嫩秋笋、黄花菜，外加火腿片、鸡脯、鸭脯、鸭胗，辅以老汤煮熟，再随便淋些芝麻油、藤椒油、红油和香醋，还有一缕油炸过的鸡蛋细面，就成了一碗大成朝史家精致版暗黑“麻辣烫”，让史为湛这个俊秀小公子撑破了肚儿。
　　“姐，以后我也不娶媳妇了，你嫁哪儿，我就跟着去。”说着，还打了个嗝儿。抓住了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对十来岁的小男人也是一个道理。
　　“带你作甚？穷吃没够儿，我夫君也不答应。”史君媱眯起眼睛，皱起鼻子一脸不屑。
　　听这对话，实在不像大家出来的公子小姐，而史家人是不以为意的，只因这二人就是远近闻名的史家混世双魔王，史家二房媳妇周氏所出的一对龙凤胎。两人虽不至于斗鸡走马，可也惯会撒野淘气的，最最关键，这可是史老太太的命根子，谁敢管？
　　“那我跟姐夫混好点，姐夫也乐意带着我。”
　　姐夫……史君媱无声叹气，忽地想起那句话：只要保养好，老公在中考。以她十二岁之身，老公会不会还没出生？叹了口气，透过西厢房的雕花窗棂，隐隐可见外头的氤氲秋色。
　　“出去走走。”史君媱道。
　　初秋写意的飒风且刚拂过，京城史府里燕园的景致便又换了一茬：夏日里满池娇憨的粉紫千瓣莲悄然落尽，紧接着呼吸间便有了秋日金桂醉人的馥郁。
　　姐弟俩踩着园子小径上囫囵个儿一般大小的赭石色鹅卵石，赏看假山上新落成的几座看似茅椽蓬牖的野趣儿小亭，亭边错落种着的几棵的红枫和银杏，枫红漫撒于杏黄中，煞是鲜亮好看，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雅致，以及一丝说不尽的恍如隔世般的惆怅心绪。
　　再放开视野，几面清澈可人的小湖，皆引自京郊几十里开外的大雁湖，史府就着这几面小湖造园架桥，其假山奇石，亭台花榭，雕梁画栋，游廊照壁，竟是万般讲究。诸般细巧心思，让人只观其景便可饫甘餍肥。史君媱抬头看去，挨着燕园这几面小湖的庭院的是史府二房所在的“云水间”，这是她现在的家。
　　就单看这一处园子，京城中心，天子脚下，能有这么一处燕园，那可是多少银子也没处买的。更不用提这园子精巧别致，禅心道意，匠心独具，出自筑山名手陆远山，有九分肖似天然而成，洞穴潜藏，穿崖径水，莫言世上无仙境尔。
　　每次逛燕园，史君媱都想，多少当朝权贵，一方杖钺，在京城中心也少不得住的憋憋屈屈的，怎么瞧这史府都是哪位皇亲贵胄的别业，再不济也是当朝大员勋贵的府邸。实际呢，这年逾五旬的史公竟只是个礼部五品郎中，再无可升，专事祠祭，且不管采买以及人员，清汤寡水的。有着前头那位女帝，后来的大成朝向来不信星象神明，这祭祀一职位，实在不起眼，就是每年地方大员的冰敬与碳敬，也没他什么事。且这史公乃寒门出身，一无金银，二无祖荫，如何置办得起如此精巧别致的宅子？嘿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老婆家的。
　　晴风打云水间追过来，步履平稳。但见人在动，身上从发梢到裙角却是不见一点声响，规矩极好。十几岁的姑娘，内双的眼睛，中庭有点长，一副姐姐模样，声音也柔和：“四姑娘，五少爷，老太太叫晚饭后半个时辰去荣禧堂说话儿。”
　　“是单叫我们，还是都去？”史君媱加问了一句，史为湛连忙点头附议。
　　“都去，老太太叫大太太二太太，并哥儿姐儿六个都去。”
　　“六个？不是四个？”
　　晴风肯定地点头，“是六个，老太太特地叫了三姑娘和六少爷，讲明了一定要都来。明儿是傅府秋宴，老太太定是有话说，四姑娘可别迟了。”
　　哼，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史君媱嘴角微微翘起，这次庶出的都要叫上，有戏哦。
　　史君媱整了整身上的杏黄绣小雏菊衣裳和裙摆，“走。”她的迷弟兼狗腿子史为湛跟在她身后，气宇轩昂。

　　酉正时分，史府荣禧堂板正的后院饭桌上，史老太太一身舒适的家常石青撒花洋绉褙子，仍如墨染的头发绾了个简单圆髻，头戴金丝儿八宝攒珠鹤嘴钗，保养得宜的面庞仍旧紧实，薄薄一层脂粉显得气色极好。似是刚用过晚饭，漱过了口，正小口啜着茶。
　　孙嬷嬷觑着史老太太那神游天外的样，不由得苦笑道：“小姐，如今也只有我敢提这个，何苦又想那些事？”
　　史老太太回过神来，有种被看穿的尴尬，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哪里是我愿意想，明日祁府阖府都来，人怕见面啊。我最看不上胡氏……当年珺姐姐嫁他也就算了，我也服气。珺姐姐才貌都在我之上，祁正进了翰林院，也确实需要跟老尚书借力。我们一家从武，帮不上他。一个朝代，打天下的时候需要武夫，先封侯再拜相。可要长久治理了，权力必会转移到文官手里，先拜相再封侯。咱们都是官家的孩子，这还能不懂？咱们阮家没有读书人，风光都是过去的了，注定要走下坡路。祁正，可是想拜相封侯的啊。”
　　孙嬷嬷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小姐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祁公子从未这样想过。当年，祁公子眼里何曾装下过别人？只有小姐一人啊，珺小姐再好，祁家公子也是不曾正眼瞧过的。可小姐却退了他的信物，还宰了那匹马，害他白白伤心一场。”
　　史老太太用力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道：“我那时太年轻，哪里知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的道理啊。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这一辈子，也快过去了。他也没有拜相封侯。可我还是不服，他不娶我，我也想得通。可珺姐姐也没福气去了，这祁正续娶的这个胡氏算个什么东西？当年连昭媛书院都进不来的平庸之辈，狂得上了天，句句话挤兑我。怎的如今个个都比我有福气？”
　　孙嬷嬷忍不住叮嘱道：“小姐，不晚，祁正是过去了，可姑爷对小姐那是几十年……”
　　“呸！我的嫁妆银子都快被他史家掏空了，如今我就剩下两万两银子了，还有那三箱古董，那都是给我几个孙儿留着的。可怜我母亲，从生下我就给我攒的各色宝石头面，衣料绣品，还有祖母给我的那些古董……终归是我不孝，为了个男人，活得窝囊，叫人看了一辈子笑话！”
　　“小姐，银子是银子，姑爷对小姐一片心我是瞧得真真儿的，小姐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还都有个妾室呢，咱们姑爷这辈子可是就你一个。”
　　“他还想怎么，总不见得好处都叫他占了吧？你看看，如今他妹妹那老寡妇一家吃住在我们家，今日哭没有赴宴的衣裳，明日哭她那寡妇闺女命苦，当我不知道她的算盘，还想把她那二手货闺女嫁给檀儿做良妾，我呸！也怪了，怎么就她们娘俩做了寡妇，我看连她的生老病死也合该是我的事，我怎么这么……”史老太太懊恼着，用拳头捶着桌面，脸上倒露出几分少女的娇嗔。谁说不是呢，早知道酒后骑马有这么多附赠，打死她也不敢啊。
　　史老太太乃开国大将老征西侯嫡亲的孙女，阮氏是也。征西侯乃老皇上“元从二十二人”之一。从龙之功可不是混说的，连手筋脚筋都在做俘虏时被人挑断了，一把蟠龙偃月大刀，一腔赤胆忠心，老侯爷脑袋别在裤带上帮老皇上坐上了皇帝宝座，凭此封侯拜相，端的是满门忠烈。
　　史公一介穷书生，如何娶到的这位侯门贵女的呢，那亦是当年京城里一桩轰动一时的陈年粉红花边儿，当然了，这原本没他什么事儿。
　　当年，征西侯孙女阮氏（史老太太），宛平伯孙女郑氏（后来的傅老太太），何老尚书孙女何氏（可叫一声祁老太太，虽然她没福分活成老太太），一齐看中了大理寺卿的独子，榜眼郎祁正。
　　祁正当年可谓帅绝五台山，风靡京畿城，一手上古大篆乃看家绝活，诗词歌赋信手拈来，骑射亦不俗，更不用说貌若宋玉，秀如卫玠，早就是当年国子监里“昭士书院”头名加校草，把众位在国子监女学部“昭媛书院”念书的贵女们迷得茶饭不思。看他一眼如春风过漠北，说上一句如皎月心中挂，若是能嫁给他么……
　　更难得的是他身为正三品大理寺卿的独子，却没有稳稳的走荫生的路，而是剥了一层皮似的考了出来，殿试之后圣上钦点祁正为榜眼郎，披红挂彩，跨马游街，好不威风！且陌上公子，清俊隽永，一双凤目几多风流，两束眸光平添坚毅，直教京城凤凰街的男女老少们看直了眼。其实，皇上也是看中了祁正的，只可惜当年正是开国用人之际，几位妙龄公主又都送去和亲了，剩下这三位贵女，说什么闺阁矜持，怕什么人言可畏，豁出去了，说动了家里帮着一起抢。于是，征西侯府、宛平伯府、何老尚书府三家公然抢一东床，搅动得京城好不热闹。
　　后来嘛，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征西侯孙女阮氏和宛平伯孙女郑氏这对勋贵之后的表姐妹皆败下阵来，祁家定了何老尚书孙女何氏。
　　且说宛平伯孙女郑氏，她尚有几分理智，家里看得死死的，忙安排着嫁给了南阳伯嫡孙，她也没什么二话，门当户对地嫁了，活得顺顺当当，成了如今的傅老太太。
　　而史君媱的亲亲祖母，这位征西侯孙女阮氏也可就玩大了，酒后驾车，哦不对，酒后骑马，在凤凰街上策马扬鞭，一个勒马一头载在了进京赶考的史维怀里，还亲了他！日头昭昭，众目睽睽，便宜了这个史老头，一介穷书生，同那贾雨村一般，连路费都是借的，白捡了个如花似玉的侯门嫡贵女，顺道做了征西侯的乘龙孙婿。征西侯孙女阮氏，也就成了后来的史老太太，带着白花花的一百抬嫁妆和数座大宅田庄的地契，并着宫里赏下来的古董玉器，不情不愿的嫁给了穷书生史维，可羡煞了和他一块儿读书的秀才们，只恨自己怎么没冲出去先接着？
　　史君媱和史为湛蹲在在后窗根儿又听了一遍这个故事，两人煞有介事地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无限唏嘘。
　　“姐，不就是个男人吗？我瞧那祁老头也没啥花头啊，不也是满脸褶子么？”史为湛奇道，想想祁老头那刻板严肃样，还总盯着自己瞧，哪里帅了，怎的也联系不到风华绝代的榜眼郎啊。
　　史君媱暗暗摇头，非也，非也，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也没见过气质那么好的老头，却是不知他年轻时是个什么俊俏模样？
　　“姐，也就你爱听这些个陈年酸醋，我就是陪你而已。我可只是羡慕父亲查案子都带着你呢。”
　　“去去，你若身怀绝技，若我一般闻味辨声，不也连你也带着了么？技不如人，羡慕不来。”
　　“那也未必，来年咱们就一同考国子监书院去了，我考昭士书院，你考昭媛书院，还不知道谁能考上呢。”史为湛一脸挑衅。
　　“什么劳什子书院，人人都去考，我看祖母就是那个书院上坏了，看上那祁老头，还没嫁成，一辈子半疯半傻。”
　　“说得也是，不过咱俩是跑不了的，祖母全指望咱俩给她长脸呢，你又貌若神女，我听大伯娘说，你必得去，你考上了昭媛书院就能当王妃。”
　　“我呸！就咱们家这芝麻绿豆小官阶，王妃？王妾都没戏，你听大伯娘胡诌，她便是这么害得二姐姐难过！”
　　“嘘，曹操来了。”
　　果然，屋里响起大丫鬟若梅的声音：“老太太，大太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