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心上》半鹿恙

4、四：敢问路在何方

　　与织无如下山，一路走来绝心上越来越沉默。
　　他被誉为谪仙，虽面无表情但从不吝于救人，他们经过的路上流民不绝，因此还没到城郭他已经花完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药材和银两。
　　看着街边坐了满满一条街的饥民伸出枯瘦污黑的手乞讨，绝心上淡漠的脸少有地显现几丝哀愁。
　　织无如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乱世如此，你救不完。”
　　“于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于他们而言，却是一线生机。”绝心上摇摇头，直勾勾盯着织无如。
　　“……干什么？”
　　“……我没钱了，暂时借用一下你的。”绝心上脸上微微发红，轻声道。
　　织无如连忙护住钱包“不行！你花钱太快了！要是连我都没有钱那还等不到你还钱我们早饿死了！”
　　绝心上知他有理，但心中免不了不悦。想了想，拿出腰间的玉佩向当铺走去。
　　“停！你要干嘛？”
　　“我去取些钱，你且等等我。”
　　织无如捂面“上好的海中玉被你当了……你知不知道就算当铺整个儿给你也不值这块玉啊？！”
　　绝心上老实摇头“不知。”
　　织无如简直服了这位神，只能可怜巴巴地掏出一把碎银给他，绝心上接过，转身就准备放到最近的破碗里。
　　织无如简直崩溃，连忙拦住他“你这是要把所有的银子放一个碗里？”
　　绝心上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不然呢？”
　　“……”织无如冒着冷汗把银子收回来，拉着他离开因为绝心上的举动把他们团团围住的饥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从无数骨瘦如柴的手里逃出，一路狂奔后的织无如抓着绝心上的双肩正准备开口，发现这家伙脸不红气不喘连白衣服都没有脏一块儿，顿时对此时自己蓬头垢面还破衣烂衫的乞丐形象及打造这个形象的始作俑者们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怨念。
　　大概感觉到了织无如的怨念，绝心上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你还没有把银子给他们。”
　　“……来，无心圣子啊～我想我既然把你带下来，就起码得让你懂得基本的人情世故，省的你把自己卖了都不自觉，对不对？”
　　绝心上想了想，点点头。
　　“就是啊！”织无如揽住他的肩膀，哥俩好地往前走“首先啊，圣子，你要知道你施舍可以，但是起码应该保证我们的生活开支足够吧？啊？要不然你把自己饿死了冷死了，谁给这些饥民乞丐看病啊？就算别人行，但他们也不愿意啊是不是？”
　　绝心上点点头。
　　织无如一脸‘孺子可教’，做了个捻胡须的动作点点头，继续说“还有啊，圣子。你想想你刚才把所有银子都放在一个饥民的碗里，后果会是什么？”
　　“他们，自会平分。”
　　“圣子啊……这里可不是你的山谷……”织无如叹口气，苦口婆心道“首先，这些饥民人多，而我们钱少，如果平分没有人能吃饱。在这种情况下，饥民们必定会大打出手来抢这些银子。其次，圣子你多年未出山谷可能不知，这乱世之中遍地饿殍，单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帮助他们，所以圣子你还是不要随手施舍为好。最后，圣子你菩萨心肠心思单纯，保不准会……被歹人欺骗！所以，我觉得圣子你一路上还是多听我几句话，您看可以吧？”
　　绝心上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织无如头疼，无奈道“我知道圣子你无法理解我的做法……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实属无奈啊。”
　　绝心上睫毛一抖，回头看了看那一群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饥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论怎样，绝心上最后还说跟着织无如走了。只是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简直是一个木头人。
　　织无如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架不住心虚，思虑再三，还是任劳任怨地服侍起这位大爷。
　　走了整整十几天，绝心上一言不发，只是每每看见饥民绝心上都会住马凝视一会儿，要是发现有人有性命之忧便会上去看病。
　　鉴于他并没有掏银子，织无如也不说什么，时不时还帮忙煎药之类的，倒是渐渐传出一个‘续命双仙’的诨号。
　　那传言是这样说的：每当有人濒临生死，就会有两位仙人踏尘而来，一白一黑，白衣仙手轻轻一抬再轻轻一放就知道你何处有患，黑衣仙留下一包药，然后两人飘然而去。
　　绝心上自不在意，织无如口把得紧，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俩就是‘无心圣子’和‘三生娑婆之君’。只是免不了对广大人民超凡的现实加工能力表示钦佩——没准再过段时间他们两骑的马都能被传说成神兽！
　　织无如也不催绝心上，任由他走两步就停下来给人看病，也许织无如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吧……但是不得不说，他们走得虽慢，但心里是极为安乐的。
　　这一晚，绝心上看着织无如烤鱼，忽然开口道“你，在往南方走。”
　　织无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头。
　　绝心上看着他，淡淡道“原来天织山庄也在南边。”
　　织无如笑容稍淡，翻了一下手里的鱼“我们不是去天织山庄。”
　　“为什么，你不回家吗？”
　　织无如笑不出来了，反看向绝心上“我早说过我全家被灭门，绝谷主忘了吗？”
　　绝心上摇摇头“我没有忘记，但那里还是你的家。”
　　“我没有家。”织无如看着火上的鱼，眼睛隐匿在刘海之下看不清其中感情“谁都知道我自十二岁就浪迹天涯了，和家里人并没有什么联系。更何况，大家族之内能有什么真感情……”
　　绝心上看了他半晌后，点点头。
　　等了半晌，织无如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一些别的？”
　　“我应该问什么？”绝心上抚摸着手里的小蛇，如自语般喃喃道“问你为何没有武功，问你为何与传言中的样子半点不像，还是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织无如？”绝心上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暗，道“即使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如此，我宁愿不问。”
　　织无如轻笑“你不怕我骗你，另有所图？”
　　绝心上垂下眼睑“我从不知何为怕。错了，认错就是；被骗了，讨回来便是。若是什么事情都要万无一失再去做，那么我也不必救人了。”
　　织无如大笑，扔过去烤好的鱼“说的好！想不到不染尘埃的圣子竟然有这么豁达的见识，受教了！”
　　绝心上接住那鱼，撕下来一条肉喂给小蛇，淡淡道“我也想不到，与你相处将近半月才看到一眼你本来面目，受教了。”
　　织无如一噎，绝心上也没再说什么，径直离开去找地方休息。
　　织无如苦笑一声，抱住头直接躺下在原地啃鱼。
　　这哪是无心圣子啊？明明就是一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怪物啊……
　　第二日出发，绝心上看着忙碌着准备上路的织无如，默默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包袱，笨拙的堆在一起，凭着记忆打好结放到马背上。
　　织无如吃了一惊，上去说“这个……你不会做放着就好。”
　　绝心上看他一眼，转头继续摆弄那些“我和你一起出来，便应当事事与你一同分担。”
　　织无如看着绝心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捡起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东西，无奈之余莫名地联想起捡牛粪的小牧童，“噗！”地笑出声。
　　绝心上回头“怎么了？”
　　织无如连忙摆出正经脸“没事！不小心放了个屁！”
　　“……算了。”绝心上收回目光，转而对着马背上如同张着大嘴的包袱，微微皱眉“真难……”
　　织无如一下没忍住，又放了一个屁。
　　没想到这无心圣子还挺可爱的……织无如瞬间心情如艳阳高照。
　　大概老天是觉得织无如的意淫太无耻想小小惩罚他一下，二人还没走多久就被一群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官兵‘请’到了兰州城的酒楼。
　　绝心上无感，但织无如简直出离愤怒。本来这一路脚程就慢，现在还走了回头路，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啊？！
　　也因此，坐在饭桌上的织无如全程脸臭，吃的还没有胃口极小的绝心上多。
　　等立而夏到时，差点以为找错了人——这个脸黑得媲美包公的男人实在和‘续命双仙’这四个字不搭边好吗？
　　立而夏扯了扯旁边副将的袖子“是他们吗？”
　　副将也有些汗颜“禀将军，按那些灾民的描述，的确是他们……”
　　“那个白衣服的斯斯文文看起来还靠谱，那个一脸讨债相的是怎么回事？”
　　“这个……本来就只有那个白衣公子是负责救人的，旁边那个……听说只是个打下手的。”
　　“哦……也许只是个劳力吧。”立而夏点点头，朗笑一声大步走过去“早闻二位盛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本将军仰慕已久，刚刚有急事来晚了些，不知二位这顿饭吃得……”
　　“别废话了，说正经的吧，把我们弄过来干嘛？”
　　立而夏笑脸一僵，眼睛微眯看向抱着手的织无如“怎么这位火气这么大？难道，饭菜不可口？”
　　织无如没好气道“饭菜可口又怎样？你有急事怎知我们没有急事？一大早把人弄过来干坐着，现在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口一个本将军，我说小矮子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棵葱了？”
　　眯起眼睛抿了一下嘴，立而夏温和一笑“这么一来，好像的确是我的不是……在下先自罚一杯，以表歉意！”
　　说完也不等回话，先饮下一杯。转头又倒了一杯向绝心上道“这位虽然并没有责怪而夏，但而夏还是敬这位公子一杯，以表真心！”
　　第二杯饮下，织无如已经解气，正要开口就看见立而夏竟直接拿起酒壶往口中一倾，等那副将伸手去拦时已经喝了个精光。
　　立而夏扔开酒壶，正色道“至于这一壶，是为了我们全城百姓，恳求二位帮立而夏这一回，而夏必感激不尽！现下先谢过了！”
　　说罢单膝一屈正要跪下，突然眼前银光一晃，全身如同被缚，立时无法动弹。副将一惊抬头看去，绝心上左手伸出，淡然看着立而夏，开口道“立将军不必如此大礼，需要我二人做什么先商量商量，如力所能及，我们应该会答应。”
　　织无如正被立而夏的海量惊住，忽见绝心上开口立马清醒过来，连忙道“是是是……有话好好说嘛，干嘛动不动拼酒下跪呢？”
　　立而夏被这招惊住，然而听绝心上那一个‘力所能及’一个‘应该不由得抽抽嘴角。看来还不是一个好摆弄的，都做到这一步了还能坚守原则？
　　再看看织无如，立而夏眼睛一转，心下又有了算计“公子说的没错，是而夏心急了。还请公子去了束缚好让而夏坐下好好和二位商谈。”
　　绝心上手上银光再闪，立而夏只感觉身上一轻就摆脱了束缚。揉揉手臂，立而夏坐下笑道“公子这一招真是出其不意，别说而夏只是个女子，即使强壮的男子也无法动弹吧。”
　　织无如懒散的神色瞬间褪去，瞪着眼上下打量一番立而夏，不可置信道“你是女的？”
　　绝心上半点反应也没有。他精通医理，要是连这都看不出简直白活。
　　立而夏灿烂笑道“是啊！幸而我国大王心胸开阔，不怀男女偏见，不然而夏也无法以女子之身当上将军。”
　　绝心上抬手止住还想说什么的织无如，问“不知将军找我们到底所谓何事？”
　　立而夏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段时间常听百姓说二位的义举，救人性命，不取分文，想来也是侠义之士。我城坐落边塞，敌军常年来犯，将士动辄伤亡。听闻二位精通医术，故厚颜请求出手助我守城将士……”
　　绝心上淡淡道“不。”
　　“……公子，你难道真的要看着我们全城被犯吗？”立而夏杏目含泪，悲愤道。
　　“我不会去，至于他，半点医术都没有，即使他去了也帮不了你。”绝心上阖首谢礼“那么，事情谈完了，在下告退。”
　　“等等！公子你可是不愿平白费力？只要你相助我必向大王请旨为公子您求得一个好官职！”
　　绝心上脚步一顿，立而夏心中一喜，正要再次开口就看他回过头，狭长的眼中满满冷光。
　　“立将军，在下虽然不谙世事，但一直觉得求人之人交付真心便值得帮助。可你刚刚句句心机，恕在下不善此道也不愿沾染半点，抱歉了。”
　　说罢，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立而夏楞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白衣愈行愈远，颇为不可置信。
　　她自当上将军以来长袖善舞，自认八面玲珑，如今竟然败在一个愣头青手里？
　　织无如此时胃口大开，叼着一只乳鸽吃得津津有味，见这女将军愣了好久遂过去拍拍她的肩。
　　立而夏如梦初醒，看了一眼织无如松气“先生还在这里啊……”
　　“嘿嘿嘿，失望吧？”织无如笑道“不过，我要说你活该。”
　　“什，什么？”
　　织无如笑道“一看你就是个钻牛角尖的，懂不懂什么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就错在人话鬼话都会说，却不会触类旁通，说两句‘仙话’～”
　　“先生什么意思……”
　　“你看哈，所谓人话，就是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对吧？所谓鬼话，就是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对吧？而这仙话啊……咳，其实你不会也不怪你。毕竟像他这样的家伙不太多，就是这种大仙儿，从骨子里刻着忠孝礼义的，你给他说人话，他觉得你看不起他；你给他说鬼话，他就敢把你当小鬼打。”
　　“……那我刚才说的那些在您看来，是人话还是鬼话？”
　　“半人半鬼，非人非鬼。”织无如捡过来佛跳墙，乐呵呵地大口大口喝“唔～香！也就比月兰差一点了！”
　　暗自记下月兰这个名字，立而夏笑着又叫了几道菜，回头问笑开了花的织无如道“那，您看我要怎么样才能让那位公子消气呢？我们是真心实意诚邀他加入的！”
　　织无如看看立而夏，忽然十分认真道“其实……说起来不是很难，但是……又没有那么简单。”
　　立而夏向前倾身，同样认真答道“您说，即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拿下来。”
　　织无如笑笑，往口里扔了一粒儿兰花豆“没那么夸张，就是一句话：真心相待。”
　　“那小子活得跟个神仙似得，周围没有什么纷扰事，心思纯净，偏偏又聪明，一眼就看得出别人的心思。所以，你在他面前耍心眼还是省省吧。”
　　立而夏眼中眸光一闪，正想娇笑敷衍过去，却见那刚刚还把酒言欢的男子正面沉如水地扫了一眼过来。立而夏慑于其气势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一瞬之后织无如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笑道“怎么了？我太好看你看呆了？”
　　立而夏讪讪一笑，不敢接话。
　　……这两个男人，都不好对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