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坑版）》白虹贯日

30、第 30 章

　　殷沅之难得话很少。
　　华芙看了看琳琅，意思是你问问？
　　琳琅刚想开口，殷沅之却道，“琳琅，如果有一天慕容的腿断了。”
　　琳琅皱起眉头。
　　殷沅之道，“我是说如果。”
　　琳琅声音极冷，“没有这个如果。”
　　殷沅之叹气，放弃琳琅，转问华芙，“华芙，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华芙点头。
　　殷沅之问，“是谁？”
　　华芙笑道，“嫂嫂。”
　　“除了我呢？”
　　华芙想了想，“哥哥。”
　　殷沅之道，“除了我们，除了现在在的人。”
　　华芙的视线从琳琅琴瑟珊瑚等人的脸上掠过去，迟疑的皱起眉头，“……没了。”
　　殷沅之叹气。
　　琳琅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只要喜欢了，就是喜欢的？”
　　华芙很努力的听，听完了，又很努力的想一想，最后道，“嫂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琳琅听懂了，却道，“这个，你不应该来问我们。应该问三皇子。”
　　殷沅之道，“问他？”

　　窦恪与范青尧等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出工部。
　　对于窦恪与范青尧的关系改善这件事，查默里和孟克勤充满了好奇。
　　孟克勤找范青尧旁敲侧击，反被范青尧问，“你不记得了？”
　　孟克勤一愣，“记得什么？”
　　范青尧平静的说，“你喝醉之后拉着三皇子的手说他是个妖精。”
　　孟大人的脸绿了。
　　从此再不找范青尧打听那晚上的事。
　　范青尧看见了殷沅之，忙对窦恪说了两句。
　　窦恪撇下工部众人，走到殷沅之跟前，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殷沅之道，“我有事想问你。”
　　这可是难得。
　　窦恪清了清嗓子，从容道，“请说。”
　　殷沅之道，“如果有一天慕容野的腿断了，你还会喜欢他么？”
　　窦恪呆住，“慕容的腿为什么要断？不对，我为什么喜欢慕容？也不对，”他想来想去，眉头拧成一团，“殷沅之，你到底在想什么？”
　　殷沅之叹气，“算了。”
　　查默里和孟克勤都没见过殷沅之，但是久闻其名，很想看一看，又不敢太光明正大的看，便躲到范青尧身后，各探出头好奇张望。
　　范青尧忍着不发火，“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查默里道，“这就是三皇子妃？”
　　孟克勤琢磨，“应该不是吧。听说三皇子妃可厉害着呢。”
　　查默里问，“怎么个厉害？”
　　孟克勤啧啧道，“你还说自己消息灵通。”
　　孟大人把袖子一卷，来了精神，眉毛满脑门乱窜，“我告诉你，三皇子妃那可是战功彪炳，打过皇子，赢过太子妃，据说还跟皇后……”
　　范青尧用力咳嗽一声，“说够了没有。”
　　查默里悄悄的跟孟克勤道，“老孟，等会儿告诉我。”
　　孟克勤点点头。
　　殷沅之也见到了那仨人，除了认得一个范青尧，其他两个都不认识，便道，“那几位是？”
　　窦恪一一介绍，这是工部侍郎查默里，那是虞部员外郎孟克勤，笑道，“都是心有志向，脚踏实地之人。”
　　殷沅之道，“这么说之前不是他们欺负你咯？”
　　窦恪下不来脸，“什么叫欺负。我们工部内那是有志一同，相处融洽，只是之前沟通起来有些问题。他们可都是好人。”
　　正说着话，一名小吏过来，将一个信封递给孟克勤。
　　查默里随口问，“什么东西？”
　　孟克勤一边拆信封，一边回答，“南蛮督衙司寄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
　　信封开了口，滚出两粒极小的谷壳之类。
　　孟克勤的视线钉在了谷壳上，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种子！”
　　查默里诧异，“种子？”
　　孟克勤激动的重复，“种子！”
　　他高兴得手脚都没地方儿搁，满心的欢喜压抑不住发泄不了，忽然捧过范青尧脑袋。
　　范青尧还没反应过来。
　　孟克勤在他脑门上结结实实响响亮亮的呗儿亲了一口！
　　范青尧僵住了。
　　孟克勤手舞足蹈奔回工部，一路狂笑哈哈哈哈哈哈种子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青尧解除僵硬状态，左右看了看，顺手抄起门闩，很冷静的跟着进去。
　　殷沅之看着窦恪。
　　窦恪说，夫人，咱们回家。

　　两人沿着宫道没走一会儿，便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三哥。”
　　窦恪叹气，转回身，勉强笑道，“十一弟。”
　　窦昱快步走到了跟前，按章法一丝不苟的行了礼。“见过三哥，三嫂。”
　　殷沅之还礼。
　　窦昱一张稚气未消的脸上却很是严肃，道，“三哥，借一步说话。”
　　窦恪道，“就在这儿说罢。”
　　窦昱看了一眼殷沅之，道，“那就请三嫂回避。”
　　殷沅之微笑。
　　窦恪揉揉眉心。这孩子毕竟年纪小，还不具备辨别危险的敏锐。
　　“十一弟，你想说什么便说，不必避忌。”
　　窦昱狐疑的看了一眼殷沅之。
　　他的母亲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过，而今的三皇子窦恪不比以往，宫中都知道皇太后偏向他，但这三皇子妃却有些锋芒过露，不宜接近。因此只拉拢窦恪便是。
　　反正，皇子妃是可以换人的。
　　窦恪道，“十一弟若是没事，我们先走了。”
　　窦昱忙道，“三哥别走！我是想问上回给三哥的帖子，不见三哥回我。”
　　窦恪耐着性子解释，“十一弟应该知道圣上让我等入六部，诸般事体都要从头学起，不可轻忽怠慢。故此暂时没有闲暇，等过了这阵再说。”
　　窦昱固执道，“过了这阵？那是什么时候？三哥，我与你商量的可不是一般事，关系重大，三哥你务必抽出空来。”
　　窦恪摸了摸额角，压下一声叹气。他当然知道窦昱想说的是什么事，无非是想拉拢自己。可窦恪不愿意依附或是支持任何一方面。
　　但同时窦恪也清楚了一点，连窦昱这样的孩子都开始参与这场权利的追逐，可见宫中势力混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这皇子之间的争斗无可避免，但是窦昱才刚刚十岁，只是个孩子。窦昱的母亲何必推自己的孩子来趟这场浑水？
　　窦恪弯腰，按住窦昱的肩，柔声道，“十一弟，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有些事，你不必理会，知道么？”
　　窦昱毕竟是孩子，掩饰的功夫不到家，言语之间流露出失望与轻视，“三哥，如果做皇子都做成你这样，那可真没有意思。”
　　窦恪松开手，苦笑不语。
　　殷沅之道，“十一皇子。”
　　窦昱看不起窦恪，连带这个三皇子妃自然也是看不上眼，“嗯？”
　　殷沅之按住窦昱的脑袋，用力的揉了一揉。
　　窦昱的脑袋被揉得一晃，心里冒起火，刚想斥责。
　　殷沅之道，“小小年纪，就该好好读书。”
　　窦昱抬起手想挣开殷沅之的手掌，但殷沅之手指用力，一时挣扎不开。
　　窦昱怔住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殷沅之按着窦昱的脑袋，弯下腰，冲着窦昱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十一皇子心思这么重，小心长不高。”
　　窦昱激灵打了个寒颤，嘴上却不肯示弱，“我、我的书念得好着呢！”
　　殷沅之道，“那就奇了，我怎么没在十一皇子身上看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些。”
　　窦昱气道，“你！”
　　殷沅之摇头叹气，“这样可不行，一定是老师教得不好。十一皇子的师傅是谁，我要去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教的。”
　　窦昱害怕了，用力挣开，声音带出了哭腔，“三哥！你、你这样对我！我要告诉母亲去！”
　　说罢扭头就跑。
　　殷沅之扭头看着窦恪好一会儿。
　　窦恪问，“怎么了？”
　　殷沅之道，“幸好你没长成这样。”
　　窦恪失笑，“走吧。回家了。”
　　两人并肩走去，殷沅之问，“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
　　“如果慕容野的腿断了……”
　　窦恪叹气，“你不要打断慕容的腿好不好？”
　　“好吧。”
　　“……”
　　“……”
　　“那如果你的腿断了呢？”
　　“……谁的腿都不要打断。”

　　转眼之间，户部尚书老夫人的寿辰到了。
　　那场寿宴较之以往，更是热闹百倍，连皇后都亲自来贺。
　　这晚上的烛火高照，亮如白昼。
　　戏台上笙歌喧闹，底下美酒佳肴流水一般，极尽喜庆。
　　窦恪与其他皇子坐在一起，心中却隐隐有股不安之感。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这繁华盛世的场景底下，却有不祥的阴影。
　　宴席的另一侧的观景楼用丝绸围出屏障，安置的是各家女眷。
　　殷沅之与薛蘅坐在一起，偶尔闲聊两句。
　　薛蘅忽然噗嗤一笑，推了推殷沅之的胳膊，“你看。”
　　殷沅之顺着薛蘅指的方向抬头看去。
　　华芙与其他公主坐在楼上，正伸长了脖子张望，在女眷之中寻找殷沅之的身影。
　　殷沅之微微一笑，华芙也恰巧看见了殷沅之，高兴的想站起来，但看看周围，只能老老实实坐着，悄悄招了招手。
　　殷沅之也招了招手。
　　薛蘅笑道，“华芙公主真是天真烂漫。”
　　不远处的安琮琮冷眼旁观。高兴么？趁现在多高兴一阵儿。再过会儿，殷沅之你可就笑不出来了。
　　忽然听得一声鼓响。
　　台上歌舞已停，一片寂静。
　　众人往台上看去。
　　只见舞台两侧亮出四盏火把，熊熊燃烧，火苗极旺。
　　鼓声隆隆，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响过一声，仿佛是滚雷由远至近，直到众人头顶。
　　猛地一声剧烈鼓响！
　　台上跃出一名身着朱红大袍，头戴黄金面具的人。
　　那面具如人脸，却有鸟喙。红袍一展，背后极其光华灿烂，绣着一只巨大飞鸟。它像凤凰，却比凤凰来得威严。它像鲲鹏，却比鲲鹏更为高傲。那是大周最高的神明，最神秘的传说，最令人膜拜的存在，朱雀大神。
　　法师穿着象征朱雀，手持火把起舞，黑夜之中，只见火光漂移不定，黄金面具忽隐忽现，朱雀图案栩栩如生。
　　鼓点时急时缓，急时间不容发，如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的暴雨，让人无法呼吸。最急促之时，却又毫无征兆的骤然停止。
　　埙声起，幽远空旷，一波三折，回荡出无形无状的圈圈涟漪。如上古而来的低咛，如那散落在遥远时空中的传说。
　　窦恪与其他人一样看得认真，却隐隐觉得不对劲。
　　寿宴之上，安排朱雀祭祀火舞，也不是不行，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埙声渐低渐徘徊。
　　法师不知何时停下舞蹈，站在台子中央，口中吟诵那从百年之前传承下来的古老祷言。那至今已无人能够听懂的音节之中包含了对朱雀大神的恭顺，对大周国运的祈福，愿吾国昌隆，如山之固坚，如川之无尽，千年万载，福祚永昌。
　　有人端上一口乌铁大釜，设在法师跟前。
　　法师高高举起火把，高吟数声，声调极其激烈，猛地将火把掷入铺满木炭的釜中。
　　原本，这应当是祭祀舞的收尾。
　　窦恪察觉异常，猛地站起。
　　与此同时，火把落在釜中，竟溅出一团火球，笔直射向观景楼。
　　女眷们失声惊叫。
　　众目睽睽之下，火球居然直向殷沅之而去。
　　窦恪情急道，“殷沅之！”
　　殷沅之躲避但已来不及，那火球已落在身上。
　　女眷惊叫声中，她立即抄起桌上茶杯，可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大桶水劈头盖脸泼来。
　　紧接着是第二桶，第三桶……
　　殷沅之没有防备，水击的力道又极强，她踉踉跄跄退了数步，一下跌坐在地。
　　而那水毫不给她任何喘息时间，一桶接一桶，兜头盖脸，狠狠砸下。
　　直到窦恪飞奔赶至，一把将殷沅之搂进怀中，厉声道，“停手！”
　　安琮琮站起身，也道，“停下吧。”
　　窦恪低下头，看着殷沅之，心中一紧。
　　殷沅之的簪饰尽皆冲散，黑色长发如水草一般披了满肩，那浇下来的水都是冰水，殷沅之冷得克制不住的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
　　窦恪紧了紧双臂，低声道，“你怎么样？”
　　殷沅之抱着胳膊，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勉强摇了摇头。
　　安琮琮居高临下看着殷沅之，“幸好有准备，不然三皇子妃引火上身，可就麻烦了。”
　　殷沅之抬起眼，盯着安琮琮。
　　安琮琮看向台上，再看了看这一场混乱，以及众人投向殷沅之的诧异的嫌恶的错愕的眼神。
　　她的声音虽然不响，却也足够听得清，“真是奇怪，这火明明是驱邪，怎么会烧到了三皇子妃的身上？”
　　窦恪也抬起头，看着安琮琮。
　　安琮琮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细链，咬了一咬嘴唇。
　　窦恪没有说话，打横抱起殷沅之，“内子受惊，恕窦恪失礼，告辞。”
　　张博钊与其他几个皇子府的管事们一起坐在外廊底下，喝喝茶，吃吃点心。
　　五皇子府的管事忽然打里边儿跑出来，一脸的幸灾乐祸，“里头出事了。”
　　众人忙道，“怎么了？”
　　五皇子府的管事道，“三皇子妃出事了。”
　　张博钊霍然起身！
　　其他人一听不是自己家主子，各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赶紧说说，什么事儿？”
　　五皇子府的管事道，“你们可没看见，朱雀祭祀舞的火把一下去，你猜怎么着，一大团火光啊那是熊熊直扑三皇子妃，把三皇子妃吓得是连滚带爬。诶，你们说这火是驱邪的，怎么往哪儿飞不好，偏飞三皇子妃身上，会不会是……”
　　一声耳光！
　　五皇子府的管事捂着脸，叫道，“张博钊！你干什么！”
　　张博钊指着五皇子府的管事，“再让我听见一句对我们家夫人不敬不重的话，你张爷爷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五皇子府的管事恼怒道，“张博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是之前还说跟着三皇子窝囊吗！现如今是怎么了！”
　　张博钊压根不理会，拿起衣服，匆匆走下外廊。
　　窦恪抱着殷沅之快步走向门口。
　　张博钊追上来，跟着窦恪脚步，抖开大氅给殷沅之披上。低声道，“殿下，夫人要不要紧？”
　　窦恪道，“先回去。”
　　张博钊应是，加紧步子走在前头。开门掀车帘，等窦恪他们俩上了马车，张博钊放下帘子，绕到前头，从车夫手里拿过了缰绳，亲自赶车。
　　车轮转得飞快，马车有些摇晃，窦恪将殷沅之搂在怀中。
　　殷沅之动了一动。
　　窦恪低头，“我们回去了。”
　　殷沅之离开窦恪，靠着另一边车壁坐住。
　　披风裹住她的全身，只露出一张面孔。浓密黑发披下，更显得这张脸脸色雪白，下巴尖尖。
　　窦恪道，“殷沅之……”
　　殷沅之道，“你现在，什么都别跟我说。”
　　窦恪凝视殷沅之的面容。那张脸上毫无表情。
　　窦恪伸出手去，握住了殷沅之的手。
　　殷沅之的指尖冰凉，却没有避开。
　　窦恪握紧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