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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梅隐暗香(二) ...

  •   寒风朔朔,又是梅雪争春未肯降的时节,千寒蹲在白梅花枝上往下望,口里不住地问:“好了没?好了没?”

      树下的南清辞不理他,一径专心地掘着泥土,片刻后,挖出了一个泥封小坛。他拂去坛上和自己衣上的尘泥雪粒,抬眸对树上的白发青年一笑,“只此一坛,喝了可就没有了。”

      他的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温润清朗。千寒跳下来,一手捞过酒坛,一手就揽过了他的肩,两人的身量已经一样高了。

      “那么多梅子只酿一坛,真是太浪费了。”

      “小饮怡情,多了恐怕你要开成一株醉梅。”

      揭开坛上封泥,一股微酸微甜的清香逸散出来,夹杂在浓烈的梅香里萦绕不去。千寒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大呼爽快。

      “才埋了几个月,想必酒味不够醇厚。”南清辞凑到坛口闻了闻。

      “清淡爽口,回味绵长。你真的不喝?”

      “修道之人不宜……”

      “停停停,我明白了,你辛苦酿这坛酒只是为了看我喝。”千寒连灌几口酒,忽然念起诗来:“漫天春雪来,才抵梅花半。最爱雪边人,楚些裁成乱。”脑袋一歪把下巴搁在南清辞肩窝上,冲他耳边吹气,“清辞,有诗有花有酒,还缺个美人,附庸风雅也该做足全套,你说是吧?”

      南清辞微微一笑,很配合的回道:“是。”

      千寒循循善诱:“青鸾谷善使琴扇,没错吧?”

      “没错。”

      “你母亲总会在每年中秋你回去探亲的时候教你些奇怪的东西,对吧?”

      “所以?”

      千寒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唰”一声打开,藕色丝绸扇面绘了数瓣桃花,扇骨光润精巧,扇柄坠着一枚粉色流苏,胭脂香气幽幽入鼻,显然是女子之物。

      南清辞表情微妙,“哪里来的?”

      “镇上借的,这不重要。”

      “……千寒,你的趣味越来越奇怪了。”

      白发青年笑嘻嘻的把折扇塞到他手里,拎着小酒坛,往白梅树干上一倚,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道:“无所不能的南家二公子,请。”

      南清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轻轻道:“你明知我不会拒绝你。”他走到离白梅七步之处,开始舞扇。

      小雪未霁,翩然飘飞的白底蓝色云纹道袍荡开细碎的雪花,那一把藕色桃花扇如在皑皑雪色中作画,挥舞,斜挑,平展,画圆,抛起,腰肢柔韧轻转,却不似少女婉约纤细,流水行云一般,连枝上梅花都不忍惊落。

      千寒看得呆了,雪霰融进酒坛里。收势以后,南清辞以扇尖轻敲他额头,笑道:“难得风雅一回就丢了魂,可怎么好。”

      千寒猛地抓住眼前这少年的手,“清辞,我们以后年年都酿一坛梅酒,然后等梅花开了,雪落了,再像今天这样好不好?”

      南清辞笑起来,令人想起江南烟柳色,暖春杏花雨。“年年相约,就此说定。”

      ……

      荒山小径上,南清辞和千寒并肩而行。

      “村里人说的那个吃人的和尚,叫什么来着?”白发青年扭头问身边人。

      “净业大师,是山上因果寺的住持。”

      千寒摸了一把他背上的剑,“这是你满了十六岁第一次出来历练,我们玩久些再回去。”

      南清辞唇边带笑,语气却很坚决,“离开白梅树超过十天于你有损,不可任性。”

      “戚!”千寒悻悻的,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走到了因果寺。这是一间十分破败的小寺庙,根据他们之前在山下村庄打听到的消息,这寺庙十几年前就弃置了,直到前几年来了一个游方僧在此修行,做了住持,才断断续续的有了一些香火。那住持不大说话,倒是把庙里收拾得很好,有时也会下山帮村民做做法事,送一些他自己采的药草。几个月前,有个外乡逃难的周姓妇人进了因果寺,住持收留了她,村民来上供时常见她出来帮着整理供桌,或在寺庙后院种菜,谁知到了最近,妇人不见了,村里也开始有人失踪,有个汉子半夜里起夜,见着了正在吃人的住持,吓得魂不附体,第二日就将这事传给了正阳宫。

      南清辞推开半掩的庙门,灰尘浮起,昏暗的室内,只有一座掉了漆的木雕佛像,一张简陋的供桌,几个蒲团。他四下看了一圈,转向后院。两间粗陋的砖房,几畦小小的菜地,一棵不算高的树,其中一根粗树枝上挂着绫子,打了死结,树下有个土包,看土色是新堆的。

      “莫不是那逃难的妇人在这树上吊死,和尚给她起了坟?”千寒话音刚落,便听到“吱呀”一声,有个人从其中一间砖房推门走出,看了一眼南清辞,脚下却不停,直走到菜地旁,取了水桶水瓢,默默地浇水。

      那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双眼仿佛已看透了世情生死,乌沉沉的一丝波澜也没有,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僧衣,下摆处还有几块暗色的污渍。走近了才发现,那污渍分明是干涸的血。

      “净业大师,在下正阳宫弟子南清辞。”无人应答,南清辞又问:“那里葬的可是周嫂子?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住持回过头,慢慢道:“她被逼死了。”

      晚风骤起,天色渐渐黑了,有数只乌鸦停在那棵树上,发出嘶哑的鸣叫,千寒看见住持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眼神如同恶鬼,急急地一拉南清辞的衣袖,“他入魔了,快杀了他!”

      南清辞摇摇头,“大师会如此,定是有原因的。”话未说完,住持跃上房顶,几个起落间人已奔下山去。

      千寒:“他要到村里去吃人!”

      南清辞御剑追赶,不料那灰色僧衣的背影速度快得出奇,待他们追上时,住持已闯入村口一户农舍,野兽一般扑向了里面的妇人。危急中两枚注了灵力的缚魂钉弹射而出,贯入住持双肩,卸去了他全身力道让他不能施力,但他依旧死死地保持着卡住那妇人脖子的动作。

      农舍的男主人和两个孩子吓得呆了,在一旁瑟瑟发抖,一见南清辞,哭叫不停:“道长!道长!快救救我们!”那妇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使劲去掰脖子上那两只索命的手,惊恐的叫着:“大师!饶了我!饶了我!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阿英会寻短见!道长快救我!快救我!”

      南清辞往住持的后颈又拍入了一枚缚魂钉,仍是无法把人拉开,灰衣僧人的额上青筋直爆,目呲欲裂,嘴里发出“嗬嗬”的粗重喘息。

      “他执念太深,”千寒指着地上那脸色发青的妇人,“清辞,你当有决断。”

      南清辞一叹,迅速拔剑斩断了住持的双手,待那被血吓得昏死过去的妇人醒时,断了手的僧人已被几道灵符镇住,一动也不能动了。

      “周嫂子是怎么死的?”

      妇人身上被溅了大片鲜血,浑身打着哆嗦,也不敢去看住持的脸。“上个月十五,我和村里的几个姑娘嫂子一起去因果寺上供,看到阿英在给大师擦汗,等大师走开,我们就、就说了阿英几句……说她年轻轻的,家里男人逃难死了,就是个寡妇,赖在和尚庙里不走已经够不要脸了,还、还做出勾勾搭搭的样子……说净业大师也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八成不是真的和尚,两个人荒山野岭的待一块不晓得做了些什么……”

      千寒听不下去了,冷笑道:“乡野蠢妇,好歹毒的嘴!”

      “我真的不知道阿英会想不开把自己吊死!后来村子里丢了好几个人,又有人看见大师夜里出来吃人,我才想起来丢的都是那天和我一起去上供的姑娘嫂子!我、我不想死,道长,我错了,我错了!每月初一十五我都给阿英烧纸,求求你,不要让大师再来找我索命,求求你救我!”妇人满脸涕泪,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也跪下来跟着拼命哀求。

      南清辞让他们起来,神色沉静,温和道:“事已了,这位大嫂,与家人好好度日,还劳你今后能去扫一扫周嫂子的坟冢。”妇人连连点头,又跪了一通。

      回到因果寺,南清辞摘了片树上的叶子,缓缓吹了一遍清心诀,然后除去了住持身上的缚魂钉。月光明亮,那双血红的眼已恢复如初,两只手臂的断口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长久的静默之后,住持忽然道:“我看到阿英吊在这棵树上的时候,又冷,又恨。”

      “净业大师,人只要活着,尚有许多美好往事可追忆。”

      灰衣僧人露出一个苦笑,“可我已不算是人了。”他走到土坟前,盘腿坐下,“多年修行,仍是勘不破生死执迷。”他抬起头,不知是在看那根绫子还是在看天边的月亮,“可是,让我用命来换这几个月,我是愿意的,哪怕只剩下冷和恨。”

      千寒轻声道:“清辞,他变不回普通的和尚了,他在等你动手杀他。”南清辞没有动,千寒便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地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住持停止了呼吸。

      此时有一把飞剑以极快的速度从天上落了下来,那剑上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穿一身脏兮兮的道袍,腰上悬着酒葫芦。他看到住持,只问:“死了?”

      南清辞点头,“大师坐化了。”

      道人跳下飞剑,叹气,“详情我听山下村民说了,终是来晚一步。”

      “前辈是大师的朋友?”

      “唉,多年故旧,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帮他收殓尸骨。”

      “在下南清辞,正阳宫弟子。”

      道人仔细打量他,“你为何没有出杀招?你不觉得他有辱佛门,罪大恶极么?”

      “不。”南清辞淡淡一笑,带着说不出的悲悯,“大师他,只是想要一点爱而已。”

      “我是散人不惊鸥,平时都躲在巨峡山里修行,有空可以来找我喝茶。”道人用力拍了拍南清辞肩膀,咧嘴笑,“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

      千寒:“……我怎么觉得这场景很熟悉。”

      不惊鸥道:“故友的最后一程,且让我尽尽心力,你去吧。”

      离开因果寺时,晨间薄雾未消,两人仍旧和来时一般沿着荒烟蔓草缓步而行。白发青年道:“清辞,你说这和尚和周英,到底算是缘还是劫?”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是缘是劫全在一念之间。”

      千寒翻了个白眼,“小道长,和我说禅是对牛弹琴。我只知道,若换成是你被人害死,我也会把你的仇人撕成碎片,食髓饮血。”

      南清辞脚下一顿,道:“千寒,我不想你也只剩下冷和恨,不管我是生是死,我只愿你想起我的时候,心里是暖的。”

      “呸呸!平白说死不死的,晦气得很!”白发青年皱眉,习惯性的去勾身边人的肩膀。“你在,我哪里会冷,干脆我改名叫千暖好了,和你一起,再暖个一千岁!”

      ……

      “这次是去哪里?”千寒从窗户跳进南清辞的房间时,看到他在收拾东西。

      “甘泉镇有恶灵滋扰,我需离开一阵子。”

      “带上我!”千寒两眼放光,迅速把床上的物什卷作一团,“我好久没跟你出门了!”

      南清辞挡住他胡乱扒拉的手,道:“此去颇远,只怕要耽搁半月,你的精气……”

      “至多不能隐藏形影罢了,怕什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白发青年往床上一躺,看南清辞把揉皱的衣物重新展开细细叠好,瞥到手边有张地图,举起来看了看,“话说这甘泉镇,离不惊鸟的巨峡山很近呐。”

      南清辞知他故意,也懒得纠正,“我正有顺道去拜访一回不惊鸥前辈的打算。”

      千寒丢开地图,勾勾手指,南清辞俯身下来:“嗯?”他已摆脱了少年的青涩,高挑出众的身量,丰神俊逸的眉目,微弯的嘴角,看着像是随时都能温柔地笑起来。千寒揪住他道冠上的一根蓝色飘带咬在嘴里,似笑非笑:“清辞,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到时你让我采一下,精气自然就满了。”

      南清辞抓过地图砸他脸上,“胡说八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梅隐暗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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