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叶为歌》苏朵惜

13、夜话

　　梅香渐隐，画面终止。

　　两人出来时草叶上还滚着晨露，回神时暮色已四合。南远歌看着天际如火的霞光，仿佛还感觉得到雪花触碰肌肤的沁凉，齿间还残留着梅酒的酸甜气息。他在这漫长的回忆里见到的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哥，而是与千岁白梅精魄相伴十七年的，正阳宫的南清辞。

　　叶昔庭放开他的手，问：“如何？”

　　南远歌：“果真如身临其境一般。”

　　黑衣的先天冷笑，“我没问你观感。”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二哥五年前去甘泉镇的时候，千寒是跟着的，而且记忆到此中断，显见他之后也并没有回来过。”南远歌揉了揉维持同个姿势数个时辰早已酸麻不堪的手臂，“这株白梅虽见凋零但仍存活，他定然没有消散。”

　　“寄身瓶。”

　　“是，目前最大的可能是他们遇到了意外，二哥把千寒收进了那只寄身瓶。接下来等招回方少爷的魂魄，问明婺城之事，我们就可以再往甘泉镇和巨峡山找寻。”

　　叶昔庭略点一点头，道：“先回。”天色渐黑，两人在路上遇到过来传话的正阳宫弟子，说是招魂阵已起，请他们速去。

　　到六合殿时，阵法堪堪平息，那一截白骨安放在中央的阵眼，大殿中纵横交错的符文正渐次消失。玄微子见到他们二人，神色肃然，道：“失败了，没有魂魄来依，方临轩若不是魂飞魄散，便是魂魄被拘住了。”

　　这结果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

　　南远歌回到客居的小殿后，向送晚饭的弟子要了些白纸。

　　沧黎在剑鞘里蹲了两日，闻到饭菜香味，偷偷摸摸探出个头，见叶昔庭懒得理他，便欢快地动起筷子来。

　　南远歌双手灵巧翻飞，须臾便折出几只纸鹤，叶昔庭问：“你想传讯青鸾谷？”

　　“如今几无线索，只能往君氏夫妇这一方查探，我三哥擅长收集消息，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去向。”

　　叶昔庭星眸半掩，食指轻叩桌面，“幕后之人能驱使魔族火烧方家，手段狠厉，若真是君氏，南慕谣一朝涉入，便同样身处危险之中。”

　　南远歌手上一顿。

　　叶昔庭拈起一只纸鹤，“既然他们一路上视察商号，可见并不避人，总会再出现的。月澜舟闲了这么多年，想必不介意找些事做。”他指尖亮起一道银芒，手中纸鹤翩然飞起，在屋内盘旋几圈，飞向了窗外的茫茫夜空。

　　南五公子看着那只渐行渐远的纸鹤，感动道：“原来仙君这么着紧我们家的人。”

　　沧黎喷出一口饭，“少年，你这个结论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主人只是想拖望春君下水而已啊。”

　　刀锋般凛冽的视线刮过面颊，剑灵马上改口，“不，望春君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最为可靠，不找他找谁。”

　　夜半时分，南远歌从睡梦中惊醒。

　　他悄悄离开客房，发也不束，衣白胜雪，幽魂也似。因见过了千寒的记忆，他对正阳宫的路径很是熟悉，一路避开守夜的弟子，没多久就到了后山梅林。

　　他倚坐在那株只剩枝杈的白梅树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婺城的大火还熊熊的烧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方家，想起年少的李沉宁和方临轩满头水草落荒而逃的样子，又想到六合殿招魂阵中那截白森森的指骨，和那阵咯吱咯吱的啃噬血肉骨头的声音。

　　今日玄微子的话让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南清辞数次招魂无果，也许不是因为人还活着，而是和方临轩一样，魂飞魄散或被人所拘。可无论是哪项，总归是死了。他的二哥，说不定正躺在哪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地腐朽成一堆白骨。

　　他蹲下来，沿着白梅树根附近摸索，月光不够明亮，他视物不清，便摸得格外仔细，白衣广袖在杂草间摩挲作响。

　　“你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叶昔庭，站在几步开外，披着夜色，像泼墨里最深的那一笔。

　　“仙君？”南远歌诧异，“夜阑人静，你怎么会在此？”

　　“是我问你。”

　　他拍去尘土，坐回之前的位置，“我想看看那坛梅酒，二哥他们没赶上那一年雪落，想来酒还在，埋酒的地方压了三颗白色卵石为记，这些年野草疯长，怕是不易寻。”他想了想，又道，“不过等二哥回来，一定能找着的。”

　　叶昔庭一步步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这样近的距离，玉石相击般的清冷声线仿佛就在耳边，“关于南清辞，你似乎有所隐瞒。”

　　南远歌愣了一愣，“我与二哥难得相见，他的事，我所知不多。”沉吟间捞起额前垂落的散发向脑后拂去，“只不过前几日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听了那个梦的内容，叶昔庭缓缓道：“南清辞出生的时候，萧锦瑟给他批过命。”

　　“父亲的师父萧仙子？对了，二哥生辰，是在仙魔大战前夕。”

　　“嗯，去往渊裂迷涧之前，她曾去过一趟青鸾谷。”

　　南远歌隐隐觉出了些什么，“批命的结果……和二哥失踪有关？”

　　“也许。”叶昔庭忽然拉过他的手，修长手指在他掌心滑动，横、折、钩、点、撇、捺，写了八个字。

　　情衷不解，此生定命。

　　他握住拳，像要把这句谶语圈牢了，“这件事，我爹娘也知？”

　　“不，她只告诉你父亲，南清辞最好修仙学道，远离情爱。”寒星双目里掠过一丝惋惜，“可天意难违，若是刻意想扭转命数，往往矫枉过正，导向殊途同归的结局。”

　　“所以父亲才会把二哥送到正阳宫。”他懂了，复又有新的疑惑，“但二哥为人自持，并未娶妻，既然没有情衷，又怎会遭了情劫？”

　　叶昔庭面无表情，“你怎么看待南清辞和白梅千寒的情谊？”

　　他像是不解眼前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多年好友，相交莫逆么？”

　　“……你觉得是，那便是吧。”黑衣的先天没兴趣在这之上多费口舌，转而接续先前的话题，“批命之后，萧锦瑟曾向我传讯，想将南清辞托付给我。”

　　“啊，萧仙子想让二哥拜仙君为师？”

　　“如果当年我答应了带南清辞回云巅十二重，说不定他真能避过命劫。”

　　“不对，假设并无意义，世事纷杂，命数多变，谁能真正预料。”南远歌坐直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焦急，“二哥失踪之事并不是仙君的责任！”

　　叶昔庭锁住他的目光，唇边浮起清淡笑容，“既然你都明白，为何却觉得不能提前阻止婺城大火是你的错？”

　　南远歌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他。

　　“性命之重，放在心里就好。妖魔出世，杀戮已开，与其追悔逝者，不如想一想，如何拯救，如何守护。”

　　“仙君……”南远歌把头搁在膝盖上，侧过脸看他，“原来仙君是专程来开导我。”

　　叶昔庭冷嗤，“不管是帮人找儿子还是帮人教儿子，一生做一次已嫌太多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下一次。南远歌笑起来，朗朗如清风皓月。“仙君，能这样和你闲谈夜话，我心里很欢喜，总觉得只要你在，再糟糕的事情也能迎刃而解。”

　　近乎天真的直率，让黑衣的先天一时哑然，“你，还真是不经世事，为何一点也不怕我？”

　　他不解，“怕？为什么，仙君又不是洪水猛兽。”

　　冷锐眼神在他身上一扫，“我随时可以窥探到你的秘密。”

　　“哦。”南五公子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仙君就算看了也会觉得平淡乏味得很。”他把手腕递到叶昔庭面前，雪浪剑环在月下折射出泠泠冷光。“仙君请看吧。”

　　“……”叶昔庭已是今夜第二次无言以对。看着眼前的明朗微笑，坦荡双眼，他的手不由地覆住了银环，连同那节略微冰凉的手腕。但没过多久，他就收回了手。

　　南远歌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仙君？”

　　“你见到的君氏夫人，长得和萧锦瑟一模一样。”

　　※※※

　　甘泉镇地处西陲，极是偏远，哪怕是不眠不休也要飞上整整四天，考虑到叶昔庭的身体不知何时会发作，南远歌便提议先沿河乘船，到了崇山峻岭难以成行之地再御剑飞行。

　　一夜未眠，两人的脸上却没有倦色，因船上人多，不方便讨论要事，且自梅树下一番对谈后，叶昔庭独自沉思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南远歌不好打扰他，便经常离了船舱站在船头发呆，于是这一路行程好似特别的漫长。

　　君氏夫妇的下落已交由月澜舟去关注，出发之前，南远歌将那截指骨交托给了正阳宫派往婺城的弟子，并放出纸鹤通知李沉宁接应，一切看似进行得有条不紊，实际上毫无头绪，现在又出现了新的疑问。

　　和流花境女先天萧锦瑟拥有同样面孔的君氏夫人。

　　关于萧锦瑟，南家书库藏书记载繁杂，且都喜欢描述她的容貌，什么“冰肌玉骨天人之姿”，“乌发如云容色绮丽”，“纤腰若流风素手凝霜雪”，恨不得将所有形容女子的美好辞藻都加诸在她身上。他的父亲南楚鸣自感背师叛道，对自己的师父讳莫如深，只有次中秋家宴后，一家人闲坐赏月聊天，南慕谣追问，他才带着怀念的口气，说这位五大先天中唯一的女性其实算不得美人，但聪慧孤高，风姿绝世，寻常女子难及万一，修为精深，一心追求仙道，又最是痛恨魔族。

　　萧锦瑟善战，不习剑，只爱用一柄绯红色弯刀，与魔族的大小征战往往由她出任先锋，斩杀妖魔无数，哪怕是漏网藏匿在凡界的魔族也应见识过她当年大杀四方的样子，若君夫人真是与她相似，按常理论，应是很招魔族厌恨，不该有什么牵扯才对。

　　南远歌心底里自然没有认定君氏夫妇就是婺城魔患的始作俑者，但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连原是卖花孤女的君夫人和流花境已故去的先天长得相像这件事，都显得非常可疑。他凝视江面，见远远的有一尾鱼奋力跃起又落下，漾起小小的水花，荡开的波纹一圈一圈直至扩大到整个江心。

　　方临轩的死，究竟是那簇水花，还是其中一圈波纹？

　　两日后，船在广沙镇码头停靠，船上乘客换了一批，南远歌照例站在船头胡思乱想，一名刚上船的少女见了他，蝴蝶般轻扑上来，展开娇柔笑靥。

　　“道长哥哥！好久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