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江怒

6、（六）

　　翌日雨过天晴，但见栖灵寺往来僧人甚众，游人如织。牌楼四柱三楹，下砌石础，寺内庭院开阔，香烟缭绕。殿前释迦牟尼大佛正坐中央莲台，北侠立足佛前，手持三柱高香拜了三拜，随后上前将其插在铜金色的神龛中，双手合十，甚为虔诚。

　　添了香火，北侠转身又见智化，深缁绸缎上隐约青锦线绣的芷兰纹理，雅韵宜人。他微拢衣袖，也为僧人添了香油钱，言谈和蔼，举止有礼，全然不似昨夜的放肆模样。

　　北侠本没打算和他同行，谁知智化好说歹说，偏要一起来栖灵寺拜佛保平安，大哥独自一人不如有小弟在旁说个话做个伴，况且大哥武功高强，上山拜佛小弟也不怕遇到歹人。

　　智化如是说，北侠再难拒绝，于是现在二人又同在寺庙拜佛。寺内香味弥漫，可智化近身，北侠仍能嗅到雅人的墨香。这墨香不浓郁却犀利得很，一夜相处下来，北侠再也不认为是自己错觉，若说真是妖精变的又怎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寺庙，终于忍不住开口：“贤弟，你身上怎会有股墨香，这里烧香拜佛，劣兄都闻得见。”

　　智化一本正经手捧签筒，轻缓摇晃，筒口掉出一根竹签被他拾起：“墨香？啊……这不奇怪，小弟身上带着一块龙涎香墨，家父托我转交故人。你现在觉得香气雅人浓郁，磨成汁后，味道要浅淡很多，但是色彩亮丽深重。叔父酷爱藏墨，对他来说，此礼再好不过。”

　　“难怪难怪，劣兄一直以为你是……”北侠讶然，说到半途又朝佛祖拜了两拜嘿嘿笑道，“原来真的是墨香……”

　　智化翻转竹签，见上小篆书刻：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绿。竟然是模棱两可的诗句，多半既非上签也非下签。他抬头见北侠又惊又喜的模样，顿觉好笑，贴近身子低声问道：“大哥，莫非一直觉得小弟有蹊跷？”

　　智化见北侠向后退了小半步，不等他回答又笑嘻嘻的说道：“大哥八成觉得小弟是那山魈野怪化成人型作乱来的，于是特意引我到此，我佛面前魍魉自然现形，欧阳兄不会在打这个主意吧？”

　　智化一番猜测，虽有些许出入，却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北侠赧然：“此话差矣，劣兄本就打算栖灵寺一行，却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智化不依不饶，竟然抬手拂过北侠脸颊，二指在面皮上小弹一下调笑道：“话虽如此，可大哥干嘛脸红呢？哈哈，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想到欧阳哥哥竟然信这套。”

　　北侠明显一愣，转眼狠狠剜了智化一目，自己这番身手却被个公子哥说笑，面色沉了又沉：“贤弟既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何必求签，即是不信有佛何必求佛解惑。”

　　智化弯起眼角，竹签轻敲：“大哥息怒，小弟说笑而已。虽说我命由我非由他，可人嘛有信仰还是好的，痛苦彷徨时可找佛祖诉说，谁让我等都是凡夫俗子。”

　　智化边说边向门口走去，客客气气与小僧换取卦文，展开纸条不由叹气，果然是个中签：桃花谢尽，未必穷途。反复看了两遍，摇首叹气跨出大殿在寺外石凳坐下。

　　北侠只道此人奇怪，既已求卦却不解卦，自己在那唉声叹气，一同坐下试探问道：“可是下下签？”

　　“非也，不是上上签，不是下下签，中签一只，机缘个半，玄得很。”

　　智化莫测高深，仿佛得道高僧讲话不明不白，北侠见状只觉好笑：“贤弟此签为何所求？问情问官问平安？”

　　“不瞒大哥，小弟此生无意为官，反正家事好自然不介意个人前途，做个吃白食的二世祖乐得自在。至于平安，常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我死谁也留不住，不问也罢。”

　　北侠道：“那便是问情，要我说，男欢女爱过眼烟云，同样不问也罢。”

　　智化又道：“欧阳兄也说过眼烟云，总得过一次才算数。”

　　此子嘴皮滑溜，满嘴歪理，北侠叹气：“我说不过你，卦文说些什么？”

　　智化将字条捏在指尖，临风抖动一下：“签云：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绿。既然我问情，就从情字解，假说小弟心上人对我情真意切，那么一切尚有转机。加上卦文：桃花谢尽，未必穷途。可见小弟情路必然坎坷，不会一路顺畅。能否柳暗花明，还是未知数。自古情字最磨人，小弟一片痴心恐怕要白白付与碧霄了。”

　　智化幽幽念道，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曾经用情至深却为情所伤，黑色眼眸一流转，伤及对方心坎，北侠心头一颤，伸手抓走字条揉成团，攥拳捏紧，再展开五指时，黄纸已然变成飞沫。

　　“这种东西，你倒不用当真，如果人人求签便解人生，哪还诸多后悔事，看看便罢了。”北侠眉间隐隐英气，吐字轻快，一副他说了才算准的模样。

　　智化眼里无限笑意，起身负手原地踱步小转两圈，突然停住脚步手往北侠肩上一搭愉快笑道：“我说欧阳哥哥，你比小弟还当真呢，哈哈。”

　　黑妖狐勾起唇角，背对北侠仰天微笑，虽然不是吉卦，他倒好奇谁能谢尽满树桃花，此事也未放在心上，回头笑了笑：“欧阳兄，小弟说笑呢你也信，大哥还是憨直啊……”

　　墨衣公子身后是一棵三丈高的玉兰树，树体壮实，节长枝疏，兰花簇簇成团，洁白胜雪，满树成冠的玉兰花折射日光闪闪发亮，北侠抬手挡住耀眼光线，嘴角微动却没说话，面对此人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真真假假的浪荡公子，赶快甩开才是。

　　玉兰树下，青墨身影，路人走过怎么看都觉雅致和睦，只是各怀心思的两人，心中所想天南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