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都》杨廿三

3、中元节3

　　乌云散开的时候，方渊清用力握着手里的‘苍梧’，裸露出来的手腕上跳起虬龙一般的青筋。‘苍梧’陪了他几十年，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无论他去哪儿都带着，每盘下一个店铺签订租期就把‘苍梧’挂在墙上，似乎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干燥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带了些汗，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挺直脊背如一柄长枪，目光锐利地盯着穆安歌。
　　穆安歌轻轻笑了起来，他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形状像是一个钟，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时不时摇晃一下漏出清脆的‘叮当’声，颇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样子。那些铁甲卫在铃铛声下仿佛重获了新生一般，月华洗去他们全身的煞气，显露出些许的威严。
　　“渊清，我并非与你作对，也并非蛊惑，可是你想过没有，这般重要的东西任谁能允许拓片的出现？无论是谁将拓片交到你的手里，其心皆可诛！”穆安歌面上神情淡然，仿佛是在与方渊清闲聊一般，语气带着三分的不以为意，“你可想好，今天是王族派遣了我，可是青罗宫与灵明宗会是谁？这个青黄不接的年代，除了那两个老东西，两宗能稳赢你的几乎没有吧？”穆安歌顿了一下，突然‘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哪怕是我，估计也要重伤才能胜了你啊。”
　　方渊清顿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将手心里的汗水擦在衣服上，然后提着‘苍梧’对穆安歌郑重行礼，他明白穆安歌是什么意思，他只要将拓片交给穆安歌，也就意味着上层的目光将全部从他身上转移到王族，他依旧可以逍遥自在做一个散人，可他不能答应。
　　“多谢大司徒好意，只是方才我已经说过，拓片乃我思念亡妻之舞，却是不能交给大司徒。”
　　“罢罢罢，”穆安歌无奈地摇摇头，仿佛早已预料答案一般，“若是渊清这般固执，我也无话可说，一切全看手底下的功夫吧。”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猛然摇晃起手中的铃铛，铃铛的声音回荡，恍惚间方渊清能看见一层如水的波纹在空气里荡漾开来。
　　那些铁甲卫动了！
　　左右两侧十余名铁甲卫先后高高跃起，手中的长刀狠狠劈砍下来，带着凛凛然大无畏的气势，仿佛能将空气都劈斩开来，一股无形的气压如浪涌一般扑击方渊清。这下铁甲卫配合默契，左右两个方向几十个角度全部都被他们封锁，他们的身形越来越近，再过几个呼吸方渊清都能和他们面贴面了，可方渊清还是没有动作。
　　方渊清在下一个呼吸还是没有动作，因为他在等，他在等身后那一队铁甲卫，在等他们进行攻击，他等到了！身后十余名铁甲卫四散开来，握着手里的长刀做突刺，他们的速度很快，长刀几乎模糊到难以辨认的地步，刀尖上一闪而过的锋利的刀芒裹带着月华像是一尾长蛇的毒牙，触之即死。
　　这是一个组合的杀招，三队铁甲卫的长刀已经将方渊清的前后左右可以说是全方位都包裹在内，纵使他一跃而起暂时躲避开来这三队铁甲卫也能在他在空中借力之前重新组合出全新的杀招来招待他，方渊清知道自己躲不得，他心里其实也有着难以掩饰的雀跃，他对这些铁甲卫已经好奇很久了。
　　他毕竟是方渊清，是天衍宗的凤雏，是能叫王族大司徒忌惮的人物，这三对铁甲卫的杀招注定要落空。
　　方渊清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他的速度不可思议的快，再现的时候他已经半蹲在地上，左腿的膝盖几乎压到地面，他握着‘苍梧’猛然横扫出去，这完全是硬碰硬，是速度与速度的较量，是力量与力量的较量。
　　比速度，方渊清就拿出速度，铁甲卫的速度足够快，方渊清就做到速度比他们更快；比力量，方渊清就拿出力量，铁甲卫的力量足够大，方渊清就做到力量比他们更大。
　　‘苍梧’横扫重击在一名铁甲卫身上，完全没有阻力，如撕纸一般轻松，裹着他们身体的铁甲迅速凹瘪下去然后方渊清借助‘苍梧’将力传递进铁甲内，铁甲炸开‘叮叮当当’地落地，直到这个铁甲卫的半个身子都被横劈，方渊清也没有听到‘苍梧’钝击血肉与骨头的声音。方渊清心中了然，他也许明白了什么。
　　铁甲卫断成两半的不成形状似的身子在方渊清的蛮力下横飞出去，可他手里的‘苍梧’并没有停下，依旧蛮横，只是眨眼的功夫而已，十余名铁甲卫被‘苍梧’斩断。呼啦啦一片，没有事先预计的鲜血狂喷与肠破肚烂，入眼所见只是满地的碎铁，碎铁里藏在精密的机括，就是这些机括支持了铁甲卫的动作。
　　他们，或者说是它们，并非是人，而是铁器，是傀儡！
　　方渊清的身形再次模糊，穆安歌神情不变，只是笑意依然。
　　如浪涌的气压消散了三分之一，等方渊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在第三队铁甲卫的身后了，第三队铁甲卫突刺的动作才进行了一半，可眼前的目标已经消失。
　　铃铛声不停。
　　“传说千年前王族有前辈曾侥幸活着离开空幻之城，并顺利带出一本仙家宝典，小子唐突问大司徒一句，不知是真是假？”方渊清望向穆安歌，眼里带着笑意。
　　穆安歌手里的铃铛停顿了一下，剩下的二十余名铁甲卫的身形也突然凝滞了片刻，穆安歌很快就反应过来，手里轻晃铃铛，可心里在打鼓。
　　方渊清手里的动作大开大合，那些铁甲卫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原本三队铁甲卫必杀的一击变成了方渊清独家的表演，高高的戏台之上只有方渊清一人，他手里的‘苍梧’也兴奋地不停发出鸣响，方渊清轻轻安抚它，这些铁甲卫算什么，不过是正餐开始前的开胃小菜罢了，是方渊清动手之前的热身，真正能叫‘苍梧’兴奋的应该是淡然自若地摇晃手中铃铛的穆安歌。
　　虽然明知自己不敌穆安歌，可方渊清还是想挑衅试试，他并非嗜血，只是难耐寂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可以算是一个疯子。
　　他脑海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他不要意气用事。
　　方渊清像是踩在刀尖上舞蹈，‘苍梧’几个劈杀，他的身形模糊了又再次出现，铁甲卫必杀的杀招被方渊清几个呼吸之内破解，而那些原本如死神一般的铁甲卫也变成了一地的碎铁与几乎不成形的几十个身子，方渊清拄剑而立。
　　他捡起地面上一块巴掌大的碎片，碎片里的机括还在铃铛声下嗡嗡作响，方渊清觉得煞是神奇。他在祖上传下来的文书中看到过铁器傀儡的记载，可文书中记载的东西始终是冷冰冰的不成形状，多少没有眼见为实的新奇。
　　穆安歌收起手里的铃铛朝怀里一塞，他看向方渊清，方渊清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将手里的碎片翻来覆去地看，就差手舞足蹈了。望着方渊清的脸，穆安歌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可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方渊清说，“世上果真有这般神奇的玩意儿。”
　　“你见识过？”穆安歌随口问。
　　方渊清抬起头，冲着穆安歌摇摇手里的碎片，“第一次。”
　　“只是一些低级的东西，你若是好奇，我可以做主带你去穆思安的私库参观，穆思安的私库里藏着一具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傀儡，据说是以玉石与天外陨铁合力打造而成。”
　　“大司徒这是在引诱我？”方渊清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笑，“若说好奇，对这些冰冷的傀儡我也没几分兴致，不过如果大司徒能做主，我倒是对王族手中的《天宫造物》比较好奇。不知大司徒能否做主？”
　　穆安歌脸色一沉，眸子里似乎有风暴卷起，周身的气势海般压向方渊清，“你果然知道《天宫造物》。”
　　方渊清不以为杵，随意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海一般的气势便被阻挡在外，“原先倒是不确定，只是见识到了这最低级的铁甲卫，心里多少有了些成算。再加上大司徒被小子稍微一诈便吐露了真相，说起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吧。”
　　脑海里的身影愈加清晰，穆安歌楞了一下，他几乎吐口而出，你父亲可是方如海？”他低声喃喃自语，“是了是了，如果是他的儿子那对了。”
　　“大司徒可是认识家父？”
　　穆安歌双手负在背后，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的街道，满地的铁片上泛着一层清冷的月光，“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因为一些小事打过几次架，喝了几次酒，便有了交情。近些年却也没听过他的消息，偶尔想寻他一起买醉，也总是寻不到人。”
　　“父亲十余年前就过世了。”方渊清低垂下眼睛。
　　“怎会如此？”穆安歌蹙眉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良久后他轻轻叹息收起多余的心思。他绕着那匹白马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青檀木弓这一边儿停下脚步来，“这样吧，你是方如海的儿子，按理应喊我一声叔叔，只是你我立场不同，我的修为要高你一阶，也不能欺负你，我弓使的不怎么样，加上身上旧疾难愈也用不上几分力气，便用弓。你看如何？”他望着方渊清也不指望方渊清的回答，眼睛里的风暴化作一股气势，只是方渊清低着头，穆安歌眸子里如山如岳的气势却是落了个空。
　　方渊清没有预兆地轻笑起来，穆安歌蹙着眉冷冷地看着方渊清。
　　风安静的吹过，没有声响，榕树枝叶温柔的摇晃。月光下，穆安歌这时候注意到方渊清抬起头看他，方渊清的眸子极为清澈，如最上等的玉石，任凭岁月的冲刷洗涤依旧故我。方渊清本就长得俊俏，如今眉眼里带点笑意，更是叫人自然而然的对他心生好感。
　　穆安歌有些恍惚，当年方如海也是这般的人物。他忍不住怀念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他和方如海、空明河三人坐在一起拼酒，豪气冲天，他情不自禁地缓缓叹了口气，从马鞍上取下青檀木弓，接着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我也不欺负你免得叫你天衍宗长辈诟病，如果你挡下了这只箭，我便转头就走，挡不住，那也是你的命。”
　　方渊清没有答话，他额角青筋暴起，用力攥紧‘苍梧’，他神色凝重的盯着穆安歌，看他取弓、抽箭和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