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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记:建宁—恶金枝 ...


  •   月夜清冷,寒鸦声声。一回想,来扬州已经快五年了。
      他的祭日,又是一年。
      和往年一样,每年这个时候,月亮圆满无缺,夜里冷得出奇。
      五年前小宝便走了,带走了我的秘密。
      我喜欢折磨他,也享受他折磨我。这难以启齿的癖好,因我的身份而更显禁忌。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后来,成了我和他的秘密。
      可我的秘密又何止这一个,比起他隐瞒的事,这又算什么。
      他知道我的一切,我羞于启齿的一面,和我私生女的卑贱身份。
      如今他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
      他在世的时候,有时也惹得我很是生气。曾几何时我常想,我堂堂公主,为何要受他这乌龟公的气,后来,我再气他时,就暗自想,如此卑贱的身份,活该我做你的老婆。
      姐姐妹妹们都知我乃公主,离开京城这些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连荃姐姐都待我礼让三分。
      京城中他牵挂的那人,是我在这个家里除了双双唯一的底气,毕竟,那时我总觉得他不够喜欢我。
      姐妹们哪里知道,我不是父皇的女儿,不是皇帝哥哥的皇妹。我不过是个私生女,与皇家没有任何关系。可笑的是,现在想来,我却连带我来这世上的两个恶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曾经,我总觉得小宝对我不够好,他偏爱双儿,又宠阿珂,还那么信任荃姐姐,他谁都喜欢,就是对我不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那样好,好到将我的身世瞒到最后,至死都没有告诉他任何人。
      他以为我也不知道,他以为他瞒得很好。
      可那是我的身世,冥冥之中注定我必须知道的现实。
      他爱喝酒,酒后说漏的嘴。
      双双两岁那年,和今夜像极了的夜晚,清冷异常。
      他又喝醉了,他总爱喝酒,怎么劝都不听。我脾气上来了便对他又打又骂,一众姐妹又拉又劝,他并不说话,任我打骂,最后倒在榻上睡去。
      他醉得一塌糊涂,我终是心有不忍,夜半去瞧了他。
      双儿就伏在床畔睡去,气息平稳。可他睡梦中浑浑噩噩,竟说起梦话来,不甚清楚的呓语中,他提起了许多曾经的人,曾经的事,多是天地会和他师父,还唱了歌。
      我自是不感兴趣,毕竟那和我没有任何干系,只当他是牵挂过去。
      可是,他也提起了一个鲜少提及的人。
      当今天子,我的皇帝哥哥。那时,我的相公是可怜的。我轻抚他的额头,想要拂去他的难过。
      始料不及,他却在睡梦中道:“她虽是毛东珠的私生女,我却不曾亏待于她。”
      我心下疑惑,他又用宽慰的语气道:“小玄子,别担心。”
      霎时,我懵住了。
      那一晚,我在他的床前站了许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
      双双揉揉惺忪睡眼,抱着我又沉沉睡去,我抱着我的女儿,抱着我在这个家仅剩的底气,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一夜过去,我彻夜未眠,他却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我便上前抱住了他,我说,昨日是我脾气太坏,不该打骂他,让他不要恼我。
      他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才拥住我,嬉皮笑脸道:“我的好老婆,双双都这么大了,终于见你懂事一回了。让我瞧瞧,今天太阳打哪儿出来的?”
      我想哭,却又不敢哭。
      自那以后,我便真的懂事了。
      他真的对我很好,即使我那样蛮横骄纵,他也从不提及我的身份,就连他最宠爱的双儿、阿珂都不知道。
      他也以为我不知。
      我是这家里最卑贱的一个,这样的事实我不敢说自己知道。
      我越发的恨他喝酒一事。
      他为何要喝酒,为何要喝醉,为何要梦中呓语,又为何要让我听见。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却嗜酒,醉后自己难过,也让我难过。
      我一怒之下砸了他私藏的所有佳酿,如今想来,那是我后来少有的一次任性。
      我多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像以前一样,气了恼了,便耍小性子等他来哄,不胜其烦地提醒他,自己抛开了尊贵的身份,抛开了宫中的锦衣玉食才随他隐居,他高攀上我是多么不易。
      如今,倒成我高攀了,可笑。
      更多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终于知道了真相,否则,那样无理取闹的蛮横个性,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不要我了呢?不敢想象。
      我也终于得以明白,当初我一声一声呼唤的皇帝哥哥,为何忽地对我疏离了。
      儿时,我犯了错总爱找他去向母后说情,只要我一哭,他便什么都依了。后来,我长大了些,他的苦从不与我说,也决不让我受一点苦。就连小宝,没有他的默许,也做不成我的相公。
      只是,我的皇帝哥哥那样好,却不是我的哥哥。
      我只有小宝,只有我的相公了。
      他明知我的身份,却瞒着我,哪怕我欺他打他,也总是哄着我。他给了我双双,又为我找了一众姊妹,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我不再任性惹他生气,我想对他好,想加倍对他好。我不再无理哭闹,不再和姐姐妹妹们起争执,也不再提起曾经“尊贵”的身份。
      或许是上半辈子享受了太多不属于我的富贵,老天太公平,最后还是带走了他。
      到死,他都不曾提起隐瞒我的事,他一定很得意,以为自己已经带走了所有秘密。
      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的苦心,知道他其实对我好,我也知道,他是爱我的。
      老天如此无情,我变得温顺乖巧,只怕他不要我,可他最后还是走了,我一定是个苦命人。
      我的相公,我的依靠走了,我却还要面对紫禁城赶来的那人,我一度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写信回京的时候,我的落笔是:皇帝陛下亲启。我当自知,他毕竟是皇上。
      可即使我们不是兄妹,即使没有任何关系,却都一样是苦命人。我眼睁睁送走了我的相公,而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或许,他比我更苦。
      小宝在病痛中走得很安心,他是笑着走的,我已别无他求,我怪他走得太早,也高兴他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可我的皇帝哥哥,儿时起就把一切痛苦深藏于心的皇上,他该如何承受。
      小宝走在五年前的今天,他在五年前的今夜,终于赶到。
      多年不见,他的发间已有白丝。
      灵堂内,他静默许久,竟站不稳了。我扶住他,低声道:“皇上小心。”
      他愕然,看我的眼神如此凄苦,站定,却始终不愿向我诉说他的苦。
      我们本就不是兄妹,他自然不必向我诉说任何。
      只是,他明明那样难过,为何还要强撑。他一脚一脚踏在小宝的牌位上,泄愤般眉目狰狞。
      我终究忍不住看他难过,就像儿时他见不得我哭一样。我抱住他,声声哭喊道,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我的皇帝哥哥是古来最厉害的皇帝,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可他为何要这样苦。而我,却连安慰他的资格都不够。
      若是小宝还在,也定会怪我,怪我不能安慰他,怪我散不去他眼中无尽的悲伤。我只能扑在地上护住牌位,每踩一下,最痛的都是他。
      他还是停了下来,直直站着,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愣愣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我不知怎样劝慰,只能轻抚他的手背平复他的伤心,他紧紧抱住我,忽地恸然大哭。
      耳边是他悲怆的哭声,我也大哭起来。
      其实,我不是最苦的人。我们都失去了小宝,可我还有双双,虎头和铜锤也是孝顺孩子,我还有姐妹们,她们总是让着我,一直待我极好。
      而他,大清天子,我的皇帝哥哥,他才是最苦命的人。
      他抱着我哭了好久,烛台倒在地上,蜡油滴了一地,扫落在地的香燃尽了,只剩香灰。
      他是当今天子,就该做无血无泪之人,他的软弱永远停留在那晚的灵堂。过了那晚,怕是谁也再见不到了。
      双双问我,那天在灵堂恸哭的人是谁,我说,是她父亲的故友。
      她又狐疑地问:“爹爹的故友?那他为何要你跟他走?”
      我气得直拍她脑门,果真是她爹的臭丫头,和她爹一样脑子里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瞪她一眼:“他也是你娘的哥哥,要真说起来,你倒该称他一声舅舅。”
      她还要追问为什么突然多了个舅舅,我摆摆手,不想再提。往事去矣,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送他回京的那日,他说,爵爷府还在,想将我和姐妹们接去京城,以便好生照顾。
      荃姐姐婉言谢绝,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再回去。
      他又拉过我,对我道:“宁儿,你同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小宝要回乡安葬,宁儿就要守在扬州。我们姐妹少了一个,他便要寂寞了。”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不似帝王阴冷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改变主意。我早已看开,也不再苛责于自己的身份,道:“皇上,我不能回去。小宝醉梦中说漏了嘴,宁儿都知道了。”
      他满目苍凉,沉默良久,又恳切道:“没关系,宁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忽地想起儿时,一时顽皮将母后最爱的青瓷净瓶打碎了,他也为了我撒谎,说那是他碰碎的。他是皇上,母后不会重罚他。
      他是皇上,只要他说不知道,便没有人敢质疑我的身份。
      我鼻头一酸,哽咽了:“谢谢你,皇帝哥哥。”
      他一直都是我的皇帝哥哥,可我已不是曾经的建宁。
      我还是送走了他,和一众姐妹来了扬州。虎头,铜锤和双双,也都得以改回韦姓。
      今日,又是小宝的祭日,没了头两年的悲苦,几年过去了,我已不再伤心。每每祭拜他时,总会感激他给了我双双,又给了我这些好姐姐好妹妹。
      只是,偶尔还会想起,若他还在,会不会真的开个丽夏院丽秋院来气荃姐姐;或者开两个赌坊,虎头、铜锤一人管一个,也算子承父业;又或者再给我找几个姐姐妹妹什么的,也不知我还有没有那胸襟接受更多的女人。
      有时我也想,紫禁城中,皇帝哥哥过得好不好,他是否找到了愿意与之倾诉愁苦的人,我那些皇嫂可有把他照顾好。
      只是,我是一个母亲,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想,要怎样才能管住那疯丫头。年岁俱往矣,他留给我的丫头,我可得好好管住了。
      就在刚才,她又将隔壁林家大公子的头打破了。荃姐姐已经先去善后,我也得赶紧过去。
      真是头痛,也不知道她像谁,在她老子的祭日都能惹祸,就是她那死鬼老爹也没这么爱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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