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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记:玄烨—少年帝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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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云: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
我想,我不是个好皇帝,我该心为天下,却总被私己之心束缚。
八岁登基,记得儿时不懂事,鳌拜欺我幼小,唬得我下不来台,我便迁怒身边一众大小太监,只因心中愤懑无处发泄。
那时建宁也小,她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竟说要替我去烧鳌拜的辫子,还和我商量,她负责动手,我负责向母后求情。
最后,我还是没准她胡闹,我说:“你要烧便烧,我才不替你求情呢,就让母后打你,罚你!”
后来,我一个人躲在御花园一角,任谁也找不到我。那时我想,我要永远藏起来,再也不让人发现,鳌拜再也不能欺负我。
建宁哭着到处寻找,路过我藏身的假山,我听到她大声的哭喊道。
“皇帝哥哥,不要伤心,宁儿这就去烧了鳌拜的辫子,皇帝哥哥,你别难过,你出来呀!”
我没有继续藏下去,立刻死死捂住她的嘴,又惊又怕地告诫:“以后切不可再如此直呼鳌中堂,更不要提对他不敬的事,记住了?!”
她见我现身,又哭又笑,连连点头。
我的妹妹从小就不懂事,却是处处维护于我。
自那以后,我再未同她说过我的心事。
帝王心事,就该藏于深宫,隐于高堂,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见了谁都自称朕,这是我的身份,推不掉,忘不了。
直到遇见他。
布库房里,他是最好的沙袋,我和他打闹,他也不知我是谁。
我是小玄子,不过想有个人和我玩闹,同我说说话。
他贼眉鼠眼地看看门口,拿过桌上的糕点,分我一块道:“好朋友,讲义气,来,我再请你吃块桂花糕。”
我接过糕点,笑道:“多谢桂公公。”
他昂首叉腰,另一只手摆了摆,慷慨极了的模样。那时我就想,从前被我迁怒的那些小太监,谁都没有他有趣。
只可惜,新鲜劲过去得太快,那慷慨的模样我只见过几回,他陡然成了瑟缩跪在我跟前的小桂子。
他害怕地称我:“皇上!”就像服侍过我的所有太监那样,跪在我跟前,不敢抬头看我。
我不怪他以下犯上,只怪,他为何这么早就知道了。
我道:“今后私下无人,你还是叫我小玄子罢。”
他连连应是,言语间,却平添一丝畏惧。
我知道,他其实是怕我的,可也依旧欣喜。
他也怕鳌拜,他胆子那么小,连我都怕,怎能不怕那个大恶人呢?可他还是助我杀了鳌拜。
我说:“鳌拜那厮,在康亲王府囚室中成日大呼,说我在他背心刺了一刀。”
他忙道:“皇上英明神伟,岂会做这等事,那一刀,明明是奴才刺的!”
他如此维护了我身为帝王的名誉。
我又说:“我只当那厮重伤活不长了,才将他囚禁起来,怎料他竟如此悍猛,早知道……”
他嘻嘻笑道:“皇上,奴才倒想去瞧瞧,那奸贼到底是如何悍猛的。”
帝王心事不可说,他却懂我。最后,鳌拜死在了康亲王府。
我遣他去捉拿鳌拜余党,他带兵领路而去,我又忙将新得的那匹玉花骢让人赶着给他送去。想到他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的样子,我也不禁得意起来。
那年,我十四岁,亲政。
他可还记得,曾经,我们那样风光。
他一定是忘了,也一定不知道,他离开的第二年,被遗弃在府中的那匹玉花骢便病死了。
他不知,那是我最爱的一匹马。
他走了,带走了多年情谊,还带走了建宁。
五台山上那人早早弃我出家,把江山强交于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要替我教训鳌拜的丫头,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他,始终不愿为我除去天地会,我一逼,他便走了。
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携家带口逃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了。
古来帝王都称孤家寡人,原来是有道理的。
我的年岁大了,母后也更显老态,眼神怜悯而悲戚,问我:“皇上,你累吗?你苦吗?”
我道:“朕不累,朕不苦。”
至少,大清江山日益稳固,一干乱党更是不成气候。
天牢中的几百天地会余孽,我曾看在他的情分上劝过。那是一个道人模样的老头,他带头怒骂我道:“待我大明光复之日,便是你这鞑子的狗皇帝纳命之时。”
他们不听劝,我只好取了他们的脑袋。
如今,天下国强家兴,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何总有人要来反我,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何他们要一个个离我而去。
就连母后也仙去了。
紫禁城中,层层宫闱,他们留下我一人。
只是,岁数越大,我却越发地不甘心。我派遣越来越多的人下江南,只为寻他。
我不甘心自己一人,也不愿相信他的死。
我独活于世,他怎么能就死了呢。
终于,云南传来建宁的一纸书信,我找到了他。
再见到他时,我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眼前一片水气,我道:“小宝啊,你老了。”
他只是笑,也不答话。
我说:“小桂子,朕来看你了。”
他笑嘻嘻地,却硬是躺着,抗旨一动不动。
我说:“小桂子,我来看你了,小玄子来看你了。”
他还是无赖似的躺着,并不睬我。
曾经,我气他不该和天地会纠缠,想取他的脑袋。老天一定是怪我不该,所以,终究还是让他走在了我前头。
他笑着走了,真正的走了,我却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日夜兼程,一路风尘,我终究没能赶到。
他静静躺在棺材内,带着大笑的表情,竟如此安静,我从未见他这般安静老实的模样。
果真,他老了,脸上嬉笑的样子却还是当年的赖皮相。
我也老了。
灵堂内,我看到了建宁。
昔日骄纵的妹妹,那样蛮横,那样张牙舞爪,何时变得这般柔弱,双目含泪,无声地哭泣。一众妇人齐跪在我跟前,她却在最边上,原来,她也有心甘情愿屈居在侧的时候。
她们向我恭敬地叩首,整个灵堂内,唯我一人独立。
我不能跪他,我是皇上。
她们道:“谢皇上隆恩。”
他去了,留下一群女人为他哭灵。她们谢我,只因我来看了他。
我想,我不该来的。
最不该的,是不该找他,找到了,却是这样的结果。
建宁来信,我就该一纸回信书信骂回去,我也不该命小温子前来,骗他说天地会已散,他再也不用牵挂了。
我更不该亲自来找他,如今,倒成了这般境况。
我真的老了,灵堂前竟站都站不稳了。
建宁扶住我,她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却是第一个冲上来扶住我。
她说:“皇上小心。”
皇上,她叫我皇上。我们本不是兄妹,她没叫错。
那位叫苏荃的夫人最有当家风范,在我面前也不卑不亢,她对建宁说:“小宝许久没见皇上了,你在此陪陪皇上。”
语毕,携一众妇人退下。
灵堂内,只有我们三人。
建宁望着白烛上的火焰,整个人如被抽空了一般,双目无神,她轻言道:“皇上,来给小宝上柱香吧。”
她点了一炷香,递于我面前,我不接,她便看着我。
她到底是看着她的兄长,还是看着我,她口中的皇上。
她将香更往前递了递,毕恭毕敬道:“小宝走得很安心,多谢皇上。”
我忽地怒了,一把挥开她递过来的香,大步上前,将香炉烛台一并扫在地上,连带他的牌位。
“你爷爷的!我不该让你走得这么快活,我不该,不该!”
我抬脚照着他的牌位就要踩下,建宁忙拾起牌位,死死抱在怀中,我去抢,她不松手,忽地大哭起来。
她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边哭边道:“皇帝哥哥,我没有相公了,宁儿没有相公了!”
我不会跪他,我也不会哭他。
我夺过牌位狠狠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
建宁抱住我的脚,一声声哭喊,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空荡的灵堂,建宁在我脚边哭泣。他只是静静躺着,笑得好不高兴。
可是,我该找谁哭。
我又该找谁说。
我好累,我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