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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记:鹿鼎公—悲喜剧 ...


  •   从小,我就想当大英雄,像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好汉般,行走江湖,兄弟遍天下。
      到头来,我缩在大理过得好似狗熊,也失去了一干兄弟。而他,他份太尊贵,不是我兄弟。
      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朋友,再不济也是君臣,主仆。
      他说:“古有逐鹿问鼎之说,如今你乃我大清一等鹿鼎公,何等了得!”
      我不明白鹿和鼎的关系,但我想这官一定是很大了,就连皇上都夸我了得。记得我高兴地谢恩了,还心想着官越大,今后好处越多,多年以后再想起,总还有些得意。
      毕竟,我曾这般了得。
      房门开了,我顾不上回想昔日风光,转头看向来人。
      那个精瘦的小老头又来了,看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他替我诊完脉,收起药箱,和荃姐姐在角落里说着什么。
      我终于知道为何如此讨厌他了,他一定是看上了我漂亮的老婆,一定是这样。
      我气得从床上猛地坐起,气血不顺,却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的一众大小老婆都关切地上前来扶,双儿为我拭去血迹,劝我躺下。
      那可恶的小老头却还在一旁呱噪:“魏夫人,我早说过,让你家相公戒酒戒赌。看他年轻时定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落下不少旧伤旧患,还这样整日饮酒为乐,旧疾添新病,本该静养,可赌桌上输赢不定心绪起落,你说这身体如何能好。”
      臭老头子,明明是前几天在赌坊被我赢了钱心有不甘,这倒来变着法儿地坏我乐趣,着实可恶。
      我气急了正欲骂他,喉头一热又是一口血。
      我倒在床沿,若不是她们扶着,早滚到地上去了。
      小老头直摇头,叹着气出了门。
      即使我再不情愿,还是得承认,我病了。可她们信了那庸医的话,不准我喝酒,不准我赌钱,甚至不准我出房门。
      我憋坏了,偷偷从地板下挖出珍藏的佳酿,却被当场抓个正着。
      建宁砸了我多年的珍藏,自此,我再难沾到一滴酒。
      可我的病却还是落了病根。
      这些年来,荃姐姐把这个家照看的很好,她总给我出主意,我也总愿听她的。
      这回,她却也心里无主了。
      我笑说:“我早说了,那乌龟老头的话哪里信得。这不,病没好,还让我白白坐了几个月牢,可算对得起你相公我啊。”
      没想到的是,她哭了。
      这些年除了我,她几乎就是当家人,她却哭了。
      然后是建宁,印象中她一直咋咋呼呼,这回却只是趴在我胸口抹眼泪。
      一屋子的人,都守在我床前哭红了眼,像要送我上路一般。
      我笑骂道:“一个个触我霉头呢?哭丧啊,我还没死呢?!”
      我落下了病根,当年的旧伤不时复发,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
      可我是谁,我韦小宝福大命大,死生多少回都活得好好的,岂能被这些小病小伤取了性命。
      怕死之人多长命,为了陪老婆们再长久些,我终究还是改掉了嗜酒好赌的毛病,只偶尔偷着小饮几杯,柔柔不时也会陪我掷几回色子。过了些时日竟真的好转不少,虽病根难除,却已无大碍。
      我清楚自己的病,或许真有好酒烂赌之过,可曾经中毒、受伤也不在少数。
      当年鹿鼎山洞口坍塌,为他挡下的落石悉数砸在胸口,我又不爱习武,自是没有强身健体一说,全靠丹药保命,到如今,实是来还年轻时的债。
      虎头和铜锤都大了,早到了上学堂的年级,却整日混在茶寮酒肆听人说书。怡儿和屏儿赶着他们去学堂,阿珂更是气得追着打,被我拦下。
      我赔笑道:“读书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他们爹大字不识几个,不是照样……”
      照样……
      我想说照样升官发财享富贵,行走江湖做英雄,却说不出口了。
      我携家带口居于大理也有好几年了,荃姐姐劝我易姓为魏,我不让任何人提及当年的风光,到头来,却是自己还记着。
      我把虎头和铜锤护在身后,眼前是阿珂错愕的面庞,她知道我想起了过去。双儿在一旁拽着我的袖口,轻轻唤我:“相公……”
      我摆摆手,转身对两个混小子踹了几脚:“臭小子,看把你们如花似玉的娘气成什么样了!说书人都是骗子,专门编故事哄你们呢,可别信了他的话!他说行走江湖好,其实是想骗你们拿去卖!”
      两个小混蛋低下头,似乎知道错了,可铜锤却又道:“知道了爹爹,今后我们不去了便是。想来行走江湖也没什么好,是大哥喜欢,我才不喜欢呢!今后铜锤要做大官,赚好多好多银子孝敬爹爹!”
      我作势又是一脚踹去,唬得他登时缩了脖子。
      “你爷爷的,老子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我魏家缺你那几个银子?”
      仔细一想哪里不对,似乎没把孩子教好,我又道,“这钱嘛,总是不嫌多的,想多赚些银子孝敬爹娘那是顶好的事。不过铜锤啊,还有你,虎头,赚钱之道千万种,做官多麻烦,那是要读书考科举的,你们俩个能行?听老子的,咱不做官,咱做生意,照样发大财!”
      我越说越高兴,哈哈大笑起来,荃姐姐在一旁泼我冷水:“做生意可以,别跟你们爹学,尽想着开妓院赌坊,否则,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我摸摸脑袋,嘿嘿笑了几声,突然看见双双站在建宁身旁,忙将她抱起,举起来转了一圈,大声地跟她说悄悄话:“还是我的双双好,又乖又听话,这个家里,只有你才是真心对爹爹好,这些个母老虎混小子,我看着就生气!”
      谁料小丫头片子竟道:“嗯!爹爹真可怜,双双决不惹您生气,以后还给爹爹买酒……”
      我忙捂住她的嘴,却还是迟了。
      余光瞥见周围渗人的眼神,我心一横:“爹爹早就不喝酒了,就是你孝心一片,偷买来逼我喝,我也不喝!对,不喝!”
      双儿劝我:“相公,喝酒伤身,你……”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罗嗦!”我恼火地摆摆手,又见她低眉的模样,叹了口气,摸摸肚子道,“今儿怎么还没开饭呐?双儿,你是要饿死我啊?”
      双儿扬起脸笑道:“早好了,今天还有相公最爱的粉蒸狮子头!”
      “那还不快上菜,饿死老子了!”我揽过她,回头对还缩在一旁的两个小混蛋道:“今儿你们俩就饿着吧,看你们还敢不敢行走江湖,敢不敢做官!”
      双儿欲说话,我知道她是要求情,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她便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我不准他俩上饭桌吃饭,也不见得就没人给他们送饭。
      说书人一事总算过去,两个混世魔王被赶去了学堂。还有那个不开窍的丫头,也不知是她那些老娘跟她说了什么还是她真的不开窍,还真是再没给我买过酒。
      我只能自己偷溜去酒楼,多半会被发现,拢共就成功了一次,却因为高兴过头,一不留神喝多了,悄悄溜回家后又犯了糊涂。
      我东倒西歪地走回房,正要往床头一躺,虎头却拿着一卷书来问我,何为“韦编三绝”。
      我也是醉得很,当即道:“就是说我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
      这句是小玄子教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教完还夸我说,“你们姓韦的,可也是了不起得很呐!”
      我连说自己学问太差,给祖宗丢了脸。
      荃姐姐又气又急进房来,拉过虎头道:“你爹爹喝醉了,竟说起胡话来,韦编三绝就是说人读书勤奋,哪有什么姓韦姓魏的。”
      我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得前翻后仰。
      是啊,哪有什么姓韦姓魏的。
      荃姐姐的学问怎么能这么好,什么成语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当初,也是她同我说起的淮阴侯之事。
      “韩信本事大,功劳也大,就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下。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
      我听完直叹可惜,问他是不是要造反。
      她道:“没有,他没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
      那一夜我是烂醉的,却还是睡不好。
      忽地想起很久以前的很多事,想起师父,他待我那样好,却死在我眼前。天地会的兄弟个个敬我,他们要倾复朱明,还劝我自己做皇帝。
      我也想起小玄子,他也对我极好,准我回扬州时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我倒是富贵地走了,却只能夜行,就连他夸过的韦姓也不敢再用。
      他说我不该脚踩两条船,自古忠义两难全。
      于是,我便两样都不顾了,朝廷和天地会都与我没有关系。
      天地会的老头让我问我老娘,我的老子是满人还是汉人,他说,“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
      后来,我真的问了我那死去的老娘,她道不知。我问她怀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是不是汉人。
      她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我问外国鬼子有没有,她怒道:“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
      我总算放了心,不知道,便不知道罢。
      她自顾自回忆起来,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
      我又问:“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她大是得意:“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我没有爹,却谁都可能是我爹,不知到底谁才是我的祖宗。
      也罢,也罢。
      那晚,我踏踏实实地醉了一夜,关在屋里大唱十八.摸,一边喝着从酒楼带回来的烈酒,一边回想以前种种,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了不得。
      我差点就做了天地会总舵主,也曾是大清一等鹿鼎公。不做英雄,也不是狗熊,不当大官,也享富贵。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想起十八哥重重一巴掌拍在我后背,豪气干云道:“兄弟,今后就跟着哥哥。”
      就连海大富那老乌龟,我也想起来了,他说:“小桂子,温家兄弟又来了,这些银票拿去赌吧。”
      我还想起了多大哥,他笑着劝我多吃点,多喝点,我却药倒他,将匕首送入他的心窝。
      我想起太多太多,头晕极了,一头倒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就这样醉了一夜,头一回,没人责怪我喝酒。
      只是我又病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见好。自那以后,我也彻底把酒戒了。
      双双问我,那晚为什么哭,声音好大,吓得她的好娘亲们也在门外抹眼泪。
      这小丫头也真是蠢,我不过大唱了几声十八.摸。
      也是,一个丫头片子能懂什么。不过,我喝醉了一快.活,就乱唱些银词艳/调,总归是对自家闺女不好。
      还是戒酒的好。
      养病的时候柔柔常陪我掷色子,每次都输给我,实在无趣。慢慢的,赌钱也无趣了。
      我想我是老了吧。
      我一定是老了。
      几个小崽子长大,又有美妻在侧,这样也好。
      以前我常笑小玄子,他是洪福齐天,我是艳福齐天,天下哪里还找得出比我这七位美妻更绝的人物,我们各齐各的,也算相当。
      我和小玄子相当,却不敢和皇上相比。他毕竟是皇上,我只是臣子,奴才。
      他是个好皇帝,除鳌拜有我一份功劳,却也要他厉害才行,后来定三番,收台湾,御罗刹,也都是他厉害。
      赈济台湾灾民时,我痛心地捐了银两,夸他紧着国库挤出赈灾银,实乃圣君,他却说:“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老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
      他是个好皇帝,也曾问我,他哪里比不上明朝那些个皇帝,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恢复朱明。他的神情那样落寞,我从未见过。
      其实,我说他鸟声鱼汤,圣德贤明,不是假话。就是我和天地会的人说起此话,他们思忖及崇祯帝,也难以驳斥。
      他们也知我是对的。
      所以,他们撇开前朝皇子,便要劝我做皇帝。
      好在我逃得快,才有如今的一身轻松。而每每思及鹿鼎山的宝藏,我都觉得自己坐拥天下财富,日子好生快活,过一天是一天,就算不时有些病痛,到底轻松自在。
      我几乎已经再没沾过酒,也没碰过色子,病却愈发地重了。
      建宁说,宫中的奇珍药材应有尽有,只要我们回京城去,定能治好我的病。
      我骂她:“你是想害死你相公啊,这一回去,哪里还有活路!我那大舅子就等着我自投罗网呢!”
      她躲在荃姐姐怀中低声哭泣,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么温顺,被我一骂就哭了。
      她到底是在哭我,还是哭紫禁城中的那人。
      我一定是病入膏肓了,竟连床都下不得,更不要说劝她。
      我想劝她,别哭了,若是哭我,我好得很,不要触我霉头,若是哭他,如今天下太平,家国兴盛,更不必。
      大夫来了又去,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他们说我活不久了。
      我想,既然都活不久了,那我可得好好地喝上几坛子酒,再去赌坊赌个百八十回,可我病得太重了,连床都下不了。
      我顶烦家中妻儿轮番着在床前哭的吵闹劲,被我斥了几回,也就安静了,每次都静静守着,却又看得我浑身不舒爽。
      双儿一勺一勺地给我喂药,我病成了一个糟老头子,可我的双儿还是这么漂亮,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还有我的一众老婆,个个都还是当年如花似玉的模样。
      我仔细瞧了瞧床前守着的人,问道:“建宁呢?怎就唯独不见她一人。”
      没有人应我。
      直到尖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小温子。
      他高喊着:“韦爵爷,奴才可算找到您了!”
      他的身边跟着建宁,她说:“小宝,我写了信回去,你骂我吧。”
      我顾不上生她的气,小温子替皇上带了话来。
      我要起身接旨,被他劝下,让我好好躺着。
      “韦大人,皇上知道您病重,正往路上赶呢。奴才这些年一直奉命在江南找你,接到消息立刻从江南赶来,这才比皇上早了些。”
      他就要来了。
      我慌了,不知如何是好,气血上涌,当场呕了一口血。
      小温子忙上前,连连劝道:“爵爷莫急,奴才此次先来,还带了个消息,皇上说定要尽快告诉你。”
      我死死抓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皇上要和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也怕知道。
      “皇上说,如今天下太平,爵爷还是我大清鹿鼎公,往日之过他概不追究。前些日子围获数百天地会余党……”
      “什么?!”我又呕出一口血,觉得自己要死了,“他......”
      “爵爷莫急,待奴才说完。”小温子扶住我忙道:“皇上说,这几百余党在牢中关了几个月,他本想一并杀之,却念在你的情份上一直劝了几个月。最后,皇上仁厚,答应他们,不指望他们归顺朝廷,只要天地会就此散了,也就饶了他们。”
      双儿一遍又一遍地轻抚我的胸口,我已经不觉得那么难受了,听他继续道:“那些乱党估计是被关了几个月,吃够了苦头也就答应了。皇上如约放了他们,天地会就此散了。皇上要我先来,便是要我同韦大人说,如今已经没了天地会,您也不必为难了。他一听闻您病重,就先命了我来告诉您这个好消息。”
      脑子空了一瞬,心中狂喜汹涌而来。
      我高兴得从床上强撑起来,要跪谢隆恩。所有人都来拦我,我也不觉得病痛了,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忘了,却不曾想,还是挂念着过去。
      我太高兴了。
      我开怀大笑。
      我哈哈大笑。
      我要把这些年的气郁都笑走。
      我笑到背气,突然心口一窒,喉咙似被堵上,浑身一僵,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我听不到了,看不见了。
      但至少,我还是笑着死的。
      谢主隆恩。
      谢谢你,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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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将倒地的韦小宝围起来,一群女人孩子的哭喊中,小温子心下凄凉,长长叹了口气:“韦爵爷,您为何就不愿再等等皇上啊!”
      地上的人双眉飞扬,双目鼓睁,嘴角上扬,全然一副乐极了的样子。
      小温子不禁摇头,低声自语:“也好,也好,天地会确实没了,那几百反贼也早已没了头。韦爵爷,您走了也好,皇上就不用费心诓你了。只是,他就在路上,你为何……为何就不愿等等他啊!”
      终究,在他赶来见他的路上,一路风尘,没有赶到。
      终究,他没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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