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回眸》霜天草莓

3、秘密

　　夜如泼墨一般漆黑，衬得当空圆月仿若永恒的明灯，百无聊赖俯看渺小人世间。戏台上正喧闹，合着帝后妃嫔的笑声晏晏一同飘来。
　　不合时宜。芷茵微笑，举杯像是敬酒，敬自己的不合时宜。
　　唯独那一晚，只因那一晚……似是一场密谋已久的邂逅。
　　一个月前亦是月圆之夜，中元节的月，无人共赏的月。
　　每年寂寂宫廷中，太妃能出席的宫宴并不多，能参与的事务更少。芷茵最爱的就两件，元宵节放灯和中元节放河灯。
　　那一日，王皇后染了风寒，强撑着跟去了太庙举行祭祖大典。往年都由她张罗后宫在太液池放河灯，皇帝为了体恤她，遂在回宫后当即取消了晚间的放河灯。
　　芷茵老大不乐意，可她这俞太妃没有任何话语权。她唯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胆子大。从前太后还在，而芷茵品阶仍低，有些时候宫中饮宴，台上还在演着她爱听的戏，可是太后乏了，她一离开，先朝嫔御就得跟着离开。一来二去，芷茵想了个法子，她备下一套宫女的衣服。每每换好一身打扮，混迹一众宫女中，虽然遥遥站着听戏，但亦是过足戏瘾。她总是带着祈安宫的腰牌，提着一盏宫灯，旁若无人，畅通无阻。她按着预先留下的暗号敲响边门，她宫里的管事太监老赵，自会替她开好门迎她进去。诗翠每回亦是候着，生怕她出事。傲竹也曾问她，入夜的宫墙里行走，她难道不怕。芷茵从不怕夜黑风高，她确实没有做过亏心事。加上外公曾是武将，她从母亲处学过一招半式，虽是三脚猫功夫，在宫中行走自保足以。
　　“诗翠，哀家要去放河灯。”芷茵的语气里半是撒娇。
　　但诗翠知道，她若是自称哀家，那是已有主意。
　　“娘娘，这可是中元节，不好吧？”诗翠仍要劝上一劝。
　　“我不怕的。”
　　可我怕，诗翠心里说。
　　瞧出她的犹疑，芷茵说：“你看看，我早半月就做了这盏荷花灯，用的是新花样，比往年都用心呢。”她嘟嘟嘴，有些孩子气。
　　“要不奴婢陪您一起？”诗翠本欲说都快三十而立了，但想着一定会被太妃埋汰，也便忍下不说。
　　“不成。你须知道，真要遇着事，我的本事只能自保，可没法再顺上你的。好诗翠，快去帮我准备。”
　　浅蓝色的宫女服饰是精心预备的，完全按着芷茵的身形。她曾说，若是大小不合适，被人瞧出来才麻烦。重新梳妆绾发髻，这身浅蓝倒是比俞太妃平日的那些灰要合衬，芷茵仿佛一个二十出头的娇俏丫头。
　　芷茵提着宫灯出门，她十分认得路，要是遇到宫中侍卫询问，就说俞太妃掉了耳坠，要她这“诗翠”姑姑一定出来找。当晚皓月当空，巡视的队伍远远瞧见她这大宫女的气势，居然无人来问话，她便顺利来到太液池，空荡荡无一人。
　　忽然觉得这般也甚好，往年在此处放河灯，妃嫔熙熙攘攘一大堆，她俞太妃亦是选不到中意的地方，也不能从从容容地目送荷花灯顺流远走。
　　进宫前，她曾跟着母亲和姐姐，在七夕节放河灯。她是得尽宠爱的幺女，在河边嬉闹着，同平常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祈求遇着如意郎君，得到一段美好姻缘。后宫的女子，怎可能在七夕节放河灯，于是，芷茵迁就，能放河灯就好，中元节也无不可。
　　她将宫灯放在一边，拿出包好的荷花灯。将点好的灯放入池中的那一瞬，她仍感到自己心上一颤。当年的愿望，不但不能说出口，心中都不能再想。每当此时，她只当是祭奠故人，和她一起入宫的李贵人，她从府里带来的早逝的清菡……
　　今晚许是没有风，荷花灯飘飘荡荡，慢悠悠地向着远处。她缓缓站起来，瞧着花灯，瞧着明月的倒影。
　　花灯已经飘远，她须得低头拿起宫灯，可她却偏偏抬头，池边的天星小楼上有人。
　　不是一身明黄，但这样的常服，宫里也只有一个人能如此。
　　许是夜有些恍惚，她抬头直视，竟然与他四目相对。池水明澈，月光下似乎泛着清洌的光，手中的宫灯微微发亮，她未施粉黛的脸庞像是发出柔和的光芒。像是在梦境中，她与他相遇。不知不觉中，她微微一笑。
　　天星小楼上未有如此光亮，她还未曾细想，是否犯了大不敬，他却转身走了。失望吗？她垂下眼帘，暗叹。该回去了，免得阖宫等得心焦。
　　“前面的宫娥还请留步！”
　　才走出几步路，忽听得叫唤。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芷茵转过头来，发现是个慈眉善目、穿着体面的公公，原来是圣上身边的马公公马德福。
　　“见过马公公。”芷茵刻意低头做足功夫，想着如何蒙混过关。
　　“你是哪里的宫女，这么晚怎么独自在池边？”
　　芷茵顺顺气，心想不知刚才楼上的站了多久，是否看到她放河灯，要说在找耳坠似乎……她转念一想，说道：“奴婢的太妃主子，让奴婢替她放了河灯，这便回去了。”
　　宫里一共三个深居简出的太妃，马公公记得年老的是端太妃，另外两位似乎要年轻不少，但具体长什么模样，他其实也记不大清，当下也就没问，说道：“这差不好当啊，幸亏你胆子大。你叫什么？”
　　“奴婢姓李。”芷茵装出几分诚惶诚恐。
　　“行了，李姑姑，你且慢些回去，随咱家来吧。”
　　芷茵一时不明所以，嗫嚅着不动。她识得马公公，但马公公应该认不出她来。十五年前芷茵进宫时候，马公公正忙着日夜守候在病入膏肓的先帝身旁。
　　马公公心想，当今万岁爷自登基以来，始终中规中矩，从未对哪个宫女多瞧上一眼。
　　“你随我来，万岁爷召见你呢。”也未必就临幸了，或许只是问话。圣上一贯喜怒不形于色，适才让自己把这宫女叫来，他更没觉察出万岁爷到底是喜是怒的。这宫女独自夜里站在池边，一派从容气度，面容又姣好，要是真能得到圣上欢心，倒也好了。这几日朝堂上后宫中，圣上并不那么舒心。
　　万岁爷召见，听见这几个字，芷茵犹如中蛊。本应想着法子脱身，此刻她却忘却所有。
　　她轻声应了，不忘在脸上添些许惊慌神色，随后低头跟上脚步。
　　宫里头的规矩，先皇的妃子们和当今皇帝，双方都在五十岁上，才能单独见面。想到此间，芷茵差点轻笑出声。这大秦皇宫的森严规矩，不管有理没理，她有生之年能破一个是一个。太后过世已经七年，皇帝再也不用来宁裕宫请安。而就算太后在时，皇帝见到的只有太后和端太妃，其余的先朝嫔御都在纱帘之后。而马公公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应该不会骗她至何处活埋才是。却也不知那秦桓彻是什么意思，他的后宫来路皆清正，从未听说看上宫女的绯闻……不过么，她所知的皇帝，也就是人前的帝王，而已。又或者恼她犯了大不敬，那也好办，就势亮了身份，圣上亦不能随意处置一个太妃。
　　她脚步轻盈起来，要不是还记得克制，她都要走到马公公前头去了。
　　偌大的皇宫其实有无形的壁垒，分割当朝和先朝，就像切开当下和过去。想来也是许久没有去过天星小楼……可这路怎么……
　　“马公公，这是去……哪儿？”突如其来的颤音，芷茵悄然为自己喝声彩。
　　“万岁爷在乾坤宫呢。”

　　“万里此情同皎洁，一年今日最分明。”明歆在身旁长长的轻叹。
　　伤怀吗？芷茵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伸手轻怕明歆的手，以示安慰。
　　夜渐渐深，明歆已经难掩乏意，说道：“我想回宫去，芷茵你再坐会儿吗？”
　　“你稍稍等我一下。”芷茵心细，转头让诗翠去询问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是否乏了。
　　等得了答复，她说：“赏月也赏够了，我同你一起吧。”
　　两位太妃起身，先朝嫔御便一同悄悄退了。
　　芷茵忽然想起，回去时候可以绕一下太液池那段小路。心血来潮，她同明歆说，她想吹吹风醒醒酒。
　　“你酒量一向是好的，可要我陪你走走？”明歆柔声说。
　　芷茵推脱不用，还遣了诗翠他们同郭太妃一道。诗翠手里捧着两坛桂花酿，听她这么吩咐，便也就先走了。
　　她提着一盏宫灯缓步走到太液池边，明澈池水上清冽的月光，却已经不是那晚的月。四周无人，微风动人，她越走越慢，人却仿佛渐渐舒展，直抒胸臆般深深吸气，她多想得意地大笑。
　　虽然她的脸上仿佛上过漆，唇角似有枷锁。她是无法放肆大叫大笑的人。
　　“芷茵……”
　　今儿的桂花酿真是惹人醉吗？她无意中贪杯了吗？
　　“芷茵……”
　　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话，芷茵。”
　　她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缓缓写下，芷茵。